陈中南的目光如同两盏探灯,穿过实验室氤氲的药材气味,先是落在欧阳志华身上,随即凝在陈云脸上。那双饱阅沧桑却依旧清澈锐利的眼睛,在看到陈云面容的瞬间,瞳孔极其细微地缩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如同老松低语,直抵人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陈云迎着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心底翻腾的浪潮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微微躬身:“陈老,我叫陈云。”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弦。
“陈云……”陈中南缓缓重复了一遍,目光在陈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要穿透皮相,看清某种藏得更深的纹理。随即,他转向欧阳志华:“志华,什么事?”
欧阳志华赶紧把手中的药方递过去:“老爷,这位陈先生说是谭国华介绍过来的,想找您买些药材。您看看这方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显然那方子里的内容让他难以理解。
陈中南接过那张略显陈旧的桑皮纸。纸张粗糙,墨痕深黑古拙,字形盘虬,并非工整楷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气息。他的视线落在药名之上,手指在纸面轻轻抚过。
“玳瑁心、血蜈蚣蜕壳、七星箭毒蛙皮囊、红腹蝰蛇涎、腐骨草籽……” 他声音沉缓,念出一个又一个足以让普通人闻之色变的毒物之名。枯瘦却稳健的手指最终停在“天山毒蛛活丝”几个字上,指尖在那个“活”字上轻轻点了点。
他那遍布岁月刻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唯有眼皮微垂的瞬间,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精悍的锐芒,仿佛沉睡的古刀被月光唤醒。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陈云:“小陈先生,”称呼悄然发生了变化,“这方子……你是从何处得来?”
陈云心头一紧。《苗疆巫医秘典》的存在绝不能暴露!他神色如常:“是家中一位研究民俗古方、常年行走西南山区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残篇,只记了原料,炮制之法已失传。听闻陈氏中医馆传承深厚,药材广博,特地前来,只想碰碰运气。”
“残篇……”陈中南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回药方,停留良久。他忽然拿起笔,在“玳瑁心”三个字旁边,极其快速地划了一道细小的、如同手术刀刻痕般的斜线!力道恰到好处,仿佛只是拂去浮尘。
“血蜈蚣蜕壳,非十年以上血纹百足蚰之背甲不可,采于星月俱隐、露水初凝的子时,方具阴煞奇效。七星箭毒蛙皮囊,唯滇南哀牢山深处、沐浴瘴气生长的蓝星种方是上品。腐骨草籽……需混入生石灰密封窖藏三年以上,其毒凝而不散……”
他一一道来,不疾不徐,对每一种毒物的药性、生境、采集之法、炮制要点,如同念诵自家的族谱般了如指掌!他每说一项,欧阳志华脸上的震惊便多一分。这些毒物别说炮制,就是名字,寻常药商听都没听过!有些甚至只在早已失传的苗疆毒蛊记载中出现过名字!
陈云的震惊更甚。陈中南所说的部分细节,竟与《苗疆巫医秘典》中的某些晦涩片段严丝合缝!前世今生,他都从未听父亲如此清晰地剖析过这些绝毒之物!
“至于这天山毒蛛活丝……” 陈中南话锋一顿,抬眼看向陈云,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穿透了表象,“此物只生于昆仑冰峰阴寒绝壁,蛛丝含冰魄玄阴奇毒,且需在蛛丝离体尚具‘蛛魂’活性时急速淬炼。稍有差池,蛛魂反噬,沾者立毙!” 他微微一顿,声音低沉下去,“就算你真有本事找到此蛛,又如何取这‘活丝’?”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刚才划过“玳瑁心”的那道细痕:“此方杀气盈天,戾气纵横,非医者正道。你要这些做什么?” 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仿佛能穿透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空气骤然凝固!
欧阳志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向陈云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这位年轻人拿出的方子,老爷竟如此熟稔……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陈云迎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心中念头飞转,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逼问?
“陈老,”陈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方子虽是毒物配伍,却未必只能害人。以毒攻毒,以煞破邪,是某些极其特殊的疑难病症、或者……解除某些非自然外邪侵扰的唯一法门。晚辈寻此方,所求非害人,只为救人。至于其具体用途……事关隐私,恕难详告。”
他抬起眼,目光坦荡:“正如您所说,此方戾气重。若非万不得已,晚辈也不敢沾染半分。能否配齐,全凭陈老决断。至于那‘活丝’……若此方尚有不全或需调整之处,也请陈老不吝指点。”
不卑不亢!既有底线,又留有足够的余地,更点明了“以毒攻毒”、“解外邪”这等玄妙之言,暗示用途非凡,非不得已。
陈中南静静地看着陈云,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波涛暗涌。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实验室里只剩下药材特有的微苦气息。良久,他忽然收回目光,将那张古旧的药方慢慢折起,并未直接回答是否能配齐。
“志华,”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缓,“带陈先生去库房细查。你亲自陪同。只要库中有的,陈先生需要多少,就按最高规格给他配多少。没有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陈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也想办法帮他打听渠道。”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再次拂过药方上那道划过“玳瑁心”的斜线印记。
“是,老爷!”欧阳志华连忙应道,态度已然变得极为恭敬,“陈先生,请随我来。”
陈云心头微震。最高规格?打听渠道?陈中南的态度转变耐人寻味!似乎透过这张毒方,看到了某些他理解的东西。而且那道划痕……是提醒?还是某种暗语?
他压下心头的波澜,向陈中南躬身一礼:“多谢陈老成全!”随即跟着欧阳志华走向那扇通往巨大药库的厚重木门。
就在陈云即将迈出实验室门时,陈中南略显疲惫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云。”
陈云脚步一顿,回首。
“三天后,”陈中南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递给欧阳志华,目光却看着陈云,“有一班私人飞机去西非。机上有一位加籍老华侨,身患奇疾多年,全球束手。他唯一的儿子,也快被这病拖垮了心智。那边的接应人是我故交,但缺一个真正懂行、又能稳住局面的人。”
陈中南的指尖在文件夹上轻轻一点,发出微不可察的脆响:
“这单差事,酬劳是一味新鲜犀角,外加一份……南洋雨林深处特有的‘食人树心内膜’。有没有兴趣,帮我这位老朋友走一趟?机票和所需身份文书,已经备好了。”
陈云心头剧震!
三天后?西非?私人飞机?
这时间点……太过敏感!
酬劳——犀角?“食人树心内膜”?!
这分明是为那巫医古方中的某些核心缺项量身定制的补偿!更重要的是,“懂行又能稳住局面的人”——这几乎是明示了此行凶险!
陈中南平静地注视着陈云惊疑交加的脸,眼中深意似寒潭隐雷:
“我那老朋友的独子,也在机上。他身边……有些不太干净的‘南洋随从’。你若有胆接这个‘看护’,或许……找齐你那药方所需,便不再是难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此行的路费诊金,自然丰厚。足够你……买下任何需要的东西。”
嗡!
陈云脑中如遭重击!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随行看护任务!
这是试探?还是……将他推向南洋龙潭虎穴的死局?!
亦或……是陈中南对他身份和能力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邀请?
库房的阴影笼罩下来。
陈云站在药香扑鼻的沉重木门前,望着眼前望不到边际的药柜巨阵,再回想陈中南那番话。
药库如深海,前路更似杀机四伏的怒涛!
这一关,是不得不闯的龙潭虎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