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利俄斯之眼的光芒,在阿瑞斯星又一个标准循环日,准时刺穿了荣耀城上空稀薄的人造云层。光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扫描着这座金属巨城的每一个角落,驱散着夜晚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影。统帅府邸那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冷硬,像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钢铁巨兽。
安迷修在自己的寝室内醒来。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了几秒钟,感受着身下悬浮床垫传来的、恒定不变的微弱浮力。昨晚与沙宾副队长在观景平台那短暂的、意犹未尽的交谈,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心底漾开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那句“存在于心里的对错”,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在他内心那片被“荣耀”、“律法”和“生存”所构筑的冰冷迷宫中,照亮了一条极其狭窄、布满荆棘的岔路。
他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走到观察窗前,看着下方已经开始喧嚣起来的城市。悬浮车流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粒子,在固定的轨道上穿梭不息。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轮番播放着军团的征兵宣传和皮尔王最新的讲话片段,那威严而充满煽动性的声音,即使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也能隐约感受到其低频的震动。
“心里的对错……”安迷修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昨晚的震动过后,留下的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隐约的不安。承认冲突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冲突的解决。相反,它让那潜藏在日常规训之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房门无声滑开,莉亚娜端着早餐走了进来。她看到安迷修站在窗边的背影,那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小主人,早上好。”莉亚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但细心如她,还是察觉到了安迷修身上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感。她将餐盘放在桌上,里面是摆盘精致、营养成分经过精确计算的合成食物。
安迷修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他拿起银质的餐具,机械地开始进食。合成肉排的口感细腻却缺乏真实的纤维感,蔬菜泥顺滑得如同经过过度处理的化工产品。他味同嚼蜡地吃着,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比较着——这与他在古籍图册上看到的,关于阿瑞斯古星自然生长的、形态各异、据说味道千差万别的动植物,是多么的不同。一切都被人为地“优化”、“标准化”了,包括他正在接受的教育和训练。
“莉亚娜,”他忽然放下餐具,抬起眼看着女侍从官,“你知道……灰冥分队吗?”
莉亚娜正在整理床铺的手微微一顿。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灰冥分队?那是路法总长直属的幽冥军团三大禁卫队之一,小主人。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的语气带着谨慎。作为侍从官,她深知哪些话题可以谈论,哪些需要回避。
“只是……偶然听到这个名字。”安迷修含糊地带过,他不想透露昨晚与沙宾的相遇,“他们……是什么样的?”
莉亚娜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他们是军团中最精锐的战士之一,小主人。据说……他们擅长使用一些……独特的能力,执行最困难的任务。”她选择了相对中性的描述,“路法总长非常倚重他们。”
“独特的能力?”安迷修捕捉到这个词汇。
“是的,”莉亚娜点点头,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分享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比如,我听说灰冥分队里,有人能操控毒素,有人能制造迷雾,还有人能使用声音影响他人的心智……这些都是为了应对各种复杂的战场环境。”
操控毒素……制造迷雾……影响心智……安迷修默念着这些词汇。这些能力,听起来似乎与巴顿教官所强调的正面强攻、绝对力量有所不同,更偏向于诡谲和……不那么“光明正大”?这与他想象中的、代表着阿瑞斯“荣耀”的战士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那……沙宾副队长呢?”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沙宾副队长?”莉亚娜显得有些意外,但很快回答道,“他是灰冥分队的副队长,也是军团内公认的智囊。他来自律法之城,据说对阿瑞斯律法和星际公约有着极深的造诣。路法总长很多重要的战略规划,都有他的参与。”她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一个……很严谨,也很值得尊敬的人。”
严谨,值得尊敬。这与安迷修昨晚感受到的那一丝含蓄的理解和复杂的共鸣,似乎能对应起来。沙宾的形象在他心中逐渐清晰了一些,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和一副冷硬的犄角獠牙外观。
早餐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结束。安迷修换上训练服,准备前往地下训练场。他知道,今天等待他的,绝不会是轻松的训练。
果然,当他踏入训练场时,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巴顿教官依旧像一尊金属雕像般矗立在场地中央,但在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形高挑,正是昨晚见过的沙宾。他依旧穿着制式便服,身姿挺拔,神色平静,看到安迷修进来,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一如既往的沉稳,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而另一个人,则让安迷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个极其魁梧的战士,身高甚至比巴顿教官还要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得如同两块厚重的合金板拼接而成。他穿着一身灰冥分队特有的、带有暗紫色纹路的轻甲,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岩石的棕褐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头顶中间布满尖锐的骨刺,两侧对称地生长着红黑相间的、如同扭曲牛角般的条状凸起,面部狰狞,黄色的眼睛如同两颗燃烧的琥珀,嘴巴习惯性地微张,露出锋利的獠牙。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安迷修认得他。在府邸偶尔流传的、关于幽冥军团的小道消息和模糊影像中,他见过这个形象。沙尔曼。灰冥分队的队员,以无可匹敌的防御力和磅礴力量着称,据说他是路法总长麾下最可靠的“壁垒”之一。
沙尔曼的目光落在安迷修身上,那黄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安迷修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为之微微一窒。
“安迷修,”巴顿教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今天的训练内容有所调整。路法总长命令,由沙宾副队长和沙尔曼士官,协助进行一场……实战观摩与压力测试。”
“实战观摩?压力测试?”安迷修心中凛然。他隐约感觉到,这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父亲突然安排灰冥分队的成员参与他的训练,其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用意。
“是的。”沙宾上前一步,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有效地中和了巴顿和沙尔曼带来的压迫感,“安迷修队长,我们将向您展示,灰冥分队在应对复杂威胁时,所采用的一些基础战术配合。同时,您需要在特定环境下,承受来自沙尔曼士官的……气势压迫。这将有助于提升您的意志力和战场适应能力。”
沙宾的解释合情合理,但安迷修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气势压迫?来自沙尔曼?他几乎可以想象那将是何等可怕的体验。
“训练将在三号模拟场进行。”巴顿教官指向训练场一侧缓缓开启的、更加宽阔厚重的金属大门,“跟我来。”
三号模拟场比安迷修平日使用的训练场大了数倍,内部环境可以模拟多种复杂的战场地形。今天,场地上升起了一片模拟的、布满残垣断壁的都市废墟。破碎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钢筋、燃烧的车辆残骸(全息投影效果)、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通过环境模拟系统释放)的、带着焦糊和硝烟气味的薄雾,共同营造出一种逼真的战后废墟景象。
安迷修被要求站在场地边缘一个抬高的观察平台上,这里被一层淡蓝色的能量屏障保护着,可以免受场内战斗余波的直接冲击,但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能量碰撞的震动和声音。
沙宾和沙尔曼则走进了废墟场地中央。
“训练开始。”巴顿教官的声音通过观察平台的扩音器传来,冰冷而简洁。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场地四周的发射孔猛地射出数十道高能量的红色光束,从不同角度袭向场中的两人。同时,数个隐藏在废墟中的自动炮台升起,喷射出密集的实体弹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沙尔曼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巨石滚动般的咆哮。他巨大的身躯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双脚如同生根般稳稳扎在地面。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只是抬起那双覆盖着厚重角质层和骨甲的拳头,交叉护在身前。
下一刻,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足以撕裂标准合金装甲的高能光束,撞击在沙尔曼的手臂和躯干上,竟然如同水流撞击在礁石上一般,爆散成漫天飞溅的能量火花,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而密集的实体弹幕打在他身上,则发出“乒乒乓乓”的沉闷撞击声,仿佛打在无比坚硬的超密度金属上,纷纷变形、弹开!
沙尔曼如同一座真正的、不可撼动的堡垒,将所有正面攻击尽数挡下。他黄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绝对的、对自身防御力的自信。
而就在沙尔曼抵挡攻击的同时,沙宾动了。
他的动作与沙尔曼的沉稳如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如同鬼魅般侧身滑步,精准地避开了几道漏过的、角度刁钻的能量光束。他的身影在废墟的阴影和薄雾中若隐若现,步伐灵动而高效。他没有与那些自动炮台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废墟的复杂环境作为掩护,快速迂回接近。
安迷修紧紧盯着沙宾的动作。他看到沙宾在移动中,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造型奇异的武器——那似乎是一把短刀,刀身呈现出诡异的银灰色与深蓝色相间,细长而带有大弧度的弯曲。刀柄是金属材质,带有黄色的纹路。
当沙宾接近一个自动炮台时,他并没有直接攻击炮台本身,而是手腕一抖,那柄短刀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精准地斩向了炮台底部连接能源线路的脆弱接口!
“锵!”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伴随着短刀划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尖锐嗡鸣。那个自动炮台闪烁了几下,炮口凝聚的能量瞬间溃散,随即彻底熄火,变成了一堆废铁。
是那把刀的声音!安迷修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异常的嗡鸣。那声音似乎具有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即使隔着能量屏障,也让他感到耳膜微微不适,心神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沙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如法炮制,利用沙尔曼吸引绝大部分火力的机会,凭借鬼魅般的身法和那柄能发出干扰心智声音的短刀(安迷修后来才知道,那叫做“鬼啸刃”),如同一个精准的外科医生,快速地“切除”着场内的威胁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计算和效率,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目的明确——以最小的代价,瓦解敌人的作战能力。
安迷修看得入了神。这与巴顿教官教导的、强调绝对力量和正面摧毁的战斗方式截然不同。沙尔曼的绝对防御,沙宾的诡谲突袭和精准破坏,两者配合无间,一个作为坚不可摧的盾,一个作为无孔不入的刃,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战术节奏。他们不是在蛮横地摧毁一切,而是在……解构战场,控制节奏。
这就是灰冥分队的战斗方式?这就是父亲麾下最精锐的禁卫战士所拥有的“独特能力”?
就在安迷修沉浸在观摩中时,巴顿教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安迷修,准备接受压力测试。沙尔曼士官,释放你的‘战意威压’。”
安迷修心中一紧,立刻从观察状态中回过神来。他看到场中的沙尔曼,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般的琥珀色瞳孔,跨越了数十米的距离,牢牢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下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如同实质的精神压力,如同无形的海啸般,从沙尔曼的方向汹涌而来!
尽管隔着能量屏障,安迷修依然感觉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当头压下!他的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胸口发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疯狂地跳动却无法泵出足够的血液。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响,四肢百骸传来一种濒临碎裂的酸痛感。
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纯粹的精神和意志层面的压迫!是沙尔曼那经历过无数血火厮杀、凝聚了如山岳般沉重意志的“势”!
安迷修死死咬住牙关,双手紧紧抓住观察平台前方的护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极度泛白。他努力挺直脊梁,不让自己跪倒下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冷汗瞬间浸透了训练服的内衬。
坚持住!他在心里对自己呐喊。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父亲安排的测试中,表现得如此不堪!
他试图调动起巴顿教官教导的、用于对抗精神干扰的意能集中法。他将意念集中于眉心,试图构筑起一道精神防线。然而,在那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威压面前,他稚嫩的精神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能看到远处沙尔曼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以及那双燃烧着、仿佛能焚尽一切反抗意志的黄色瞳孔。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压力碾碎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溪流,悄然流入他几乎被恐惧和痛苦占据的脑海。
“……感受它,但不要对抗它……就像水,绕过岩石……”
是沙宾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如何将声音穿透能量屏障和这恐怖威压,清晰地送到安迷修耳边的。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不要对抗?像水一样?
安迷修在极度的痛苦中,捕捉到了这一丝指引。他放弃了徒劳的、硬碰硬的精神对抗,转而尝试去“感受”这股威压。他放松了紧绷到极致的肌肉和精神,任由那磅礴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冲刷过他的身体和意识。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不再试图硬扛,而是以一种近乎“接纳”的姿态去面对时,那仿佛要将他碾碎的压力,虽然依旧沉重得令人窒息,却不再具有那种摧毁性的尖锐感。它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负担,而不是锋利的刀刃。
他依旧站立着,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但他没有倒下。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形成一小滩水渍,但他紫色的眼眸中,那抹倔强的光芒,却始终未曾熄灭。
他仿佛变成了一块被急流冲刷的顽石,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却凭借着内在的一丝韧性,顽强地存在着。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钟都像是在熔炉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骤然消失了。
安迷修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猛地用手撑住护栏,才勉强稳住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的黑斑缓缓退去,耳朵里的嗡鸣也逐渐减弱。
他抬起头,望向场地中央。
沙尔曼已经收回了目光,恢复了那副如同山岳般沉默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威压从未存在过。
沙宾则远远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赞许?或者,只是一种对“合格”表现的确认。
巴顿教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模拟场内的寂静:“压力测试结束。安迷修,意志力评级:b+。表现……尚可。”
b+。尚可。
安迷修缓缓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是无意中流出的生理性泪水。他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深深的、对力量差距的认知。
沙尔曼那仅仅是“气势”的压迫,就让他如此狼狈。那如果是真正的战斗呢?
他看向场中那两位灰冥分队的成员。沙尔曼的绝对防御,沙宾的诡谲战术,以及他们之间那默契无比的配合。这就是父亲想要他看到的?这就是他未来需要领导,或者说,需要融入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对强大力量的敬畏,有对自身渺小的认知,有对那种高效却冰冷的战斗方式的不适,也有一种……被强行推入一个更广阔、也更残酷世界的茫然。
训练结束了。沙宾和沙尔曼向巴顿教官行礼后,便沉默地离开了模拟场,没有与安迷修再有更多的交流。
安迷修在莉亚娜的搀扶下,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走向清洁区。他的脚步虚浮,大脑却异常活跃。
沙宾的那句“像水一样”,不仅仅帮他度过了刚才的威压测试,更像是一句谶语,在他心中回响。
在这个由钢铁、律法和力量构筑的冰冷世界里,他这条微弱而倔强的溪流,该如何绕过那些巨大的、代表着“正确”与“荣耀”的岩石,找到属于自己的河道?
这场突如其来的“荆棘试炼”,没有给他答案,只是将前路的艰险与复杂,更加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他深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父亲路法的目光,如同赫利俄斯之眼,始终高悬于顶,冰冷地注视着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试炼之路上,每一步的挣扎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