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与卡萨拉克和巡游者的冲突,最终以三方各自退却告终。幽礁小队成功采集到了少量炽心矿,并确保了部落边境短时间内的安全。但这场遭遇,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巴萨帝年幼的心灵中激起了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持久的涟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力量不仅仅在于肌肉的贲张和骨刃的锋利,更在于对周围环境、对能量流动的精确把握。那名巡游者被击退时的惊骇,卡萨拉克那狂暴却并非无迹可寻的能量场,以及他自己在电光石火间做出的、基于能量感知的判断……所有这些,都像用高温热液在他记忆的金属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自那以后,巴萨帝对于自身能量纹路的运用,变得更加刻意和专注。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一种被动的感知工具,而是开始主动地去“聆听”,去“解读”,去“引导”。
时光在渊渟星的深海中缓慢流淌,如同那些永恒不变的洋流。巴萨帝的身躯日益魁梧,肌肉在对抗无尽水压和日常狩猎中,变得更加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合金,充满了压缩到极致的力量。他皮肤上的蓝色能量纹路也愈发深邃、复杂,仿佛映射着他内心日益增长的、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解。
这一日,他并未跟随父亲的狩猎队外出,而是留在了部落聚居地——一片位于巨大海沟断裂带边缘、由无数发光菌类和共生藻类照亮的、相对开阔的平原地带。这里的“建筑”并非由砖石垒砌,而是利用天然的巨大珊瑚骨骼、经过打磨的巨型玄武岩块,以及一种能分泌快速凝固黏液的特殊蠕虫的巢穴构筑而成,形态各异,如同从海床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怪异森林。光线幽暗,变幻不定,将穿梭其间的渊渟族人的身影拉长、扭曲,仿佛一群在永恒梦境中游弋的幽灵。
巴萨帝正站在聚居地边缘一处较高的礁石平台上,这里是部落的“观测点”之一。他的好友,同样年轻的巴拉克,正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巴拉克的性格与巴萨帝的沉静截然相反,他活泼,甚至有些毛躁,能量纹路的波动总是显得急促而跳跃。
“嘿,巴萨帝,你听说了吗?”巴拉克用肘部碰了碰巴萨帝坚硬如铁的手臂,声音通过水流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兴奋,“北边,‘震颤峡谷’那边,巴洛克大叔他们发现了一窝‘雷音贝!据说个个都有磨盘那么大!里面的珍珠能量充沛得吓人!要是能弄到一颗,足够我们部落用上好一阵子了!”
巴萨帝白色双眼依旧平静地望着远方无尽的黑暗,能量纹路微微闪烁,捕捉着来自各个方向的信息流。他“听”到了巴拉克话语中的渴望,也“听”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对冒险的憧憬,对证明自己的急切。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震颤峡谷……那里的地壳很不稳定,热液喷发没有规律,而且,‘裂鳞鳌虾’喜欢在那里筑巢。”
裂鳞鳌虾,是比卡萨拉克更令人头疼的对手。它们并非独居的庞然大物,而是群居的生物,甲壳坚硬如合金,一对巨鳌拥有撕开小型潜艇护盾的力量,而且性情极其暴躁,领地意识极强。
“怕什么!”巴拉克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用锋利鱼骨打磨成的短匕,“巴洛克大叔他们能发现,肯定有办法!我们不如……先去探探路?就看看!不靠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巴萨帝转过头,白色的眼眸对上巴拉克那充满活力的视线。他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能量纹路正在细致地分析着巴拉克身体周围水流的细微扰动,肌肉的紧绷程度,以及能量核心那略微过速的波动。他“读”出了好友的真实意图——绝不仅仅是“看看”那么简单。这是一种冲动,一种未经深思熟虑的冒险。
“太危险。”巴萨帝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言简意赅。“没有长老的命令,擅自靠近资源点,是违反族规的。”
“族规族规!你就知道族规!”巴拉克有些泄气,但也知道巴萨帝说的是事实。他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一块小石子,那石子慢悠悠地沉入下方的黑暗中。“你就不好奇吗?雷音贝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呢!”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但异常清晰的震动,透过巴萨帝脚下的礁石,传递到他足底的感知纹路上。这震动并非来自某个生物,而是更遥远、更深沉、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前兆。几乎同时,他皮肤上的能量纹路捕捉到了一股从极远处传来的、混乱而狂暴的能量波动,方向……正是北边!
巴萨帝猛地抬起头,白色双眼中的冷焰骤然收缩。他一把抓住还在嘟囔的巴拉克的手臂,力量之大,让巴拉克瞬间噤声。
“别动!”巴萨帝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仔细‘听’!”
巴拉克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努力调动自己的能量感知。但他只能感觉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扰动,远不如巴萨帝那般清晰。
巴萨帝已经闭上了眼睛,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来自远方的、灾难性的讯号中。他的能量纹路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亮起,蓝色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将他深蓝色的皮肤映照得如同覆盖了一层流动的液态能量。他“看”到了——并非图像,而是一幅由能量流动构成的、抽象却无比真实的画卷:
在遥远的震颤峡谷深处,地壳深处积累的庞大应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释放!灼热的地幔物质沿着新生的裂缝疯狂上涌,与冰冷的海水接触,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能量。巨大的水压无法抑制这股来自星球内部的狂怒,海水被瞬间汽化,形成无数翻滚的、致命的气泡,混合着岩石碎屑和有毒矿物质,构成一道向上冲起的、毁灭性的“黑烟柱”!这烟柱所过之处,海水被急剧加热、酸化,一切生命迹象都在瞬间被抹除。更可怕的是,这次喷发引发了连锁反应,峡谷两侧本就脆弱的岩壁开始大规模崩塌,数以万吨计的岩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动,向着峡谷底部倾泻,引发了一股股毁灭性的、混合着高温和碎石的浊流!
“海底火山……大喷发!在震颤峡谷!”巴萨帝猛地睁开双眼,声音因为感知到的恐怖景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规模……很大!喷发柱正在形成,崩塌……还有热液浊流!”
巴拉克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虽然感知不如巴萨帝敏锐,但“海底火山喷发”和“热液浊流”这几个词所代表的含义,是每一个渊渟星居民刻在基因里的恐惧。那是不分种族、不分强弱的、纯粹的天灾!
“父亲……狩猎队……”巴萨帝的心脏猛地一沉。巴洛克带领的狩猎队,此刻很可能就在震颤峡谷附近!
几乎在他念头升起的瞬间,聚居地中心,那根由某种巨型海兽腿骨打磨而成的、表面刻满了复杂纹路的“警讯柱”,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高频的震动!这震动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水流的特定频率,瞬间传遍了整个聚居地,甚至向着更远处的黑暗扩散。
所有在聚居地内的渊渟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这一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玩耍的幼童被母亲紧紧抱住,打磨武器的战士霍然起身,正在处理食物的老者抬起了头……一种凝重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气氛,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聚居地。
警讯柱的光芒由平和的幽蓝色,骤然转变为刺目的、代表最高级别危险的赤红色!那光芒穿透幽暗的海水,将每一张深色的、布满纹路的脸庞都映照得如同染血。
长老会议所在的最大珊瑚建筑中,迅速涌出了几道身影。为首的是部落大长老巴萨卡,一位须发皆由白色钙化纤维构成、身躯佝偻却依旧散发着如山岳般沉稳气息的老者。他手中握着一根权杖,权杖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的、不断散发着柔和能量波动的“静海石”,此刻,静海石的光芒也正随着警讯柱一起,剧烈地闪烁着红光。
“北境!震颤峡谷!地火翻腾,灭顶之灾!”巴萨卡长老的声音苍老却洪亮,通过权杖的放大,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族人的感知中。“所有战斗人员,立刻前往第三、第四缓冲带集结!非战斗人员,由护卫队带领,进入深层避难所!快!”
整个聚居地瞬间如同被戳破的蚁巢,高效而迅速地运转起来。没有哭喊,没有混乱,只有一种在无数次灾难中磨练出的、近乎本能的纪律性。母亲们抱起孩子,冲向那些通往更深、更稳固岩层的洞穴;年轻的战士们则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跟随着小队长们的指引,如同一道道深蓝色的箭矢,射向聚居地外围的指定防御区域。
巴萨帝和巴拉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他们属于“准战斗人员”,按照族规,这种时候需要协助非战斗人员撤离,或者听从长老的直接调遣。
“巴萨帝!巴拉克!”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是护卫队长巴图斯,也就是之前与巴萨帝并肩作战的巴图尔的父亲。他身材极为高大,甚至超过了巴洛克,全身覆盖着厚重的、由某种深海巨兽皮革和骨板鞣制而成的甲胄,手中握着一柄骇人的、带有倒刺的巨型骨锤。“你们两个,跟着我!我们去加强东侧缓冲带的防御!喷发引发的冲击波和浊流随时可能到达!”
“是!”两人毫不犹豫地应道,立刻跟上了巴图斯沉重的步伐。
东侧缓冲带位于聚居地边缘,是一片相对开阔、但有大量天然石柱林立的区域。这些石柱能够有效削弱冲击波的能量,是防御天灾的第一道屏障。当他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十名战士,正在巴图斯的副手指挥下,检查着固定在地面上的、由巨大兽皮和坚韧海藻编织成的“缓冲网”,这些网能够进一步拦截随波而来的碎石和杂物。
巴萨帝没有立刻参与到固定缓冲网的工作中。他走到缓冲带最外围的一根巨大石柱旁,将手掌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再次闭上了眼睛。能量纹路全力运转,试图穿透遥远的距离,更清晰地捕捉震颤峡谷方向的能量变化。
混乱!无比的混乱!
狂暴的热能如同失控的熔炉,肆意宣泄着毁灭。地壳板块相互挤压、断裂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回荡。巨大的水体重压在试图压制喷发,却引发了更剧烈的能量对抗,形成一道道向着四周扩散的、毁灭性的冲击波。他还“听”到了……生命能量在急速消散!不仅仅是裂鳞鳌虾,还有许多其他生活在峡谷区域的生物,它们的能量信号如同风中的残烛,在狂暴的天灾面前接连熄灭。
他的心脏紧紧揪起。父亲……狩猎队的能量信号呢?他努力地在那一团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中搜寻着,分辨着。渊渟族战士的能量特征他非常熟悉,沉稳,内敛,如同深海本身。他过滤掉那些狂暴的、代表毁灭的自然能量,忽略那些微弱且迅速消失的生物信号……
找到了!
虽然极其微弱,且被强烈的干扰所包裹,但他确实捕捉到了几股熟悉的、属于渊渟族战士的能量波动!他们似乎聚集在一起,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速度移动……不是朝着聚居地方向,而是在横向移动,似乎在试图绕过喷发的核心区域,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其中一股能量波动尤其强大而稳定,如同混乱风暴中的灯塔——那是他的父亲,巴洛克!
他们还活着!但处境极其危险!巴萨帝能“感觉”到,一股混合着高温碎石和有毒化学物质的热液浊流,正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沿着海沟地形,朝着狩猎队移动的方向席卷而去!速度极快!如果被追上,即便是巴洛克那样的勇士,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巴图斯队长!”巴萨帝猛地睁开眼,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我感知到了!狩猎队!他们还活着,在喷发区边缘移动,但有一道大型热液浊流正朝他们扑去!”
巴图斯巨大的身躯一震,猛地转过头,那双如同探照灯般的白色眼睛紧紧盯着巴萨帝:“你确定?方位?距离?”
“东北偏北,大约……三十个标准水程单位(渊渟星的距离单位,基于能量波传递速度设定)!浊流速度极快,他们……他们可能来不及完全避开!”巴萨帝急促地汇报着,同时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利用能量纹路逸散的微光,大致勾勒出他感知到的地形和双方相对位置。“他们似乎在向‘巨人之踵’方向移动,想利用那里的高地地形躲避!”
“巨人之踵……”巴图斯沉吟瞬间,那是一片孤立的、高耸的海底山峰,确实是躲避浊流的理想地点,但距离震颤峡谷更远,而且路径崎岖。“他们携带了重伤员吗?移动速度如何?”
巴萨帝再次凝神感知,眉头紧紧皱起:“移动速度很快,但……能量波动显示,至少有两人状态不稳,能量水平低于正常值,可能受伤了。整体速度……比不上浊流!”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这意味着,狩猎队很可能无法在浊流追上之前,安全抵达巨人之踵的高地区域。
“来不及等长老会的命令了!”巴图斯当机立断,他巨大的骨锤重重顿在海底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第一、第二小队,继续固守缓冲带!第三小队,还有你们这些准战斗人员,跟我来!我们去‘回声峡谷’出口接应!那里是通往巨人之踵的必经之路,地势较高,或许能挡住浊流的边缘!”
回声峡谷是一条连接着震颤峡谷外围和巨人之踵区域的狭窄水道,出口处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台地。如果能在那里接应到狩猎队,或许能利用台地的地势,硬抗浊流的冲击。
没有人犹豫。被点到的战士和准战斗人员,包括巴萨帝和巴拉克,立刻聚集到巴图斯身边。这是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精锐小队,每个人都清楚此行的危险——他们不仅要面对可能提前到达的冲击波,还要在随时可能被主浊流吞没的边缘,进行救援行动。
“走!”巴图斯低吼一声,巨大的身躯率先而动,如同一条发力冲锋的深海巨鲸,破开沉重的水流,向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形成一道无声但迅捷的深蓝色洪流。
巴萨帝紧紧跟在队伍中,他的能量纹路始终保持着对远方狩猎队和那股毁灭性浊流的锁定。他的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撞击着肋骨。冰冷的海水划过他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体内却因为紧张和高速运动而升起一股燥热。他白色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阻隔,亲眼看到父亲和狩猎队的身影。
他能“听”到,那代表毁灭的浊流,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而代表生机的狩猎队能量信号,虽然仍在顽强地移动,但与浊流之间的距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这是一场与死亡赛跑的战斗,一场在永恒黑暗和无声世界中进行的、关乎亲人与族人生死的、惊心动魄的角逐。巴萨帝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份与生俱来的能量感知能力,所承载的重量。它不仅仅是狩猎和战斗的工具,更是连接着生命与希望的纽带。
他必须更快,更准!必须带领接应小队,在死神降临之前,找到他们!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远方的能量图谱之中,如同最精密的导航仪,在狂暴的自然之怒中,为身后的族人指引着那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生命航向。深渊的试炼,正以最残酷的方式,锤炼着这位深蓝之子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