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照着栾廷玉独坐窗前的孤影。
这位名震独龙岗的教师,此刻竟前所未有的虚茫。
他与孙立师出同门,曾以一根铁棒令同门钦服。
可如今,一个贵为登州兵马提辖,一个却屈身乡野,命运之岔令人唏嘘。
当年月下,那个将铁棒舞得风雷激荡的少年,何尝不曾梦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只可惜,江湖数十年风霜,早将那份热血浇得冰凉。
他一无家世凭仗,二无金银打点,性情更是刚直不阿,不屑钻营。
离了师门,便如无根浮萍,四处飘零。
闹市卖艺,所得微薄铜钱还遭地痞抽成。
给富户当护院,因不肯对管家点头哈腰而被逐出。
满怀热血投军,所见却尽是克扣腐败,升迁全凭关系钱财,他这等实心肠的好汉反遭排挤。
最落魄时,他身着破旧单衣于寒冬中瑟瑟发抖,为一块活命的面饼与人厮打,几近饿死沟渠。
在他尊严尽碎,濒临绝境之时,是祝朝奉向他伸出了手。
一碗足以救命的热饭,一壶暖过肝胆的烧酒,一份能安身立命的职司。
祝家庄,成了他乱世沉沦中唯一的救赎。
因此,他对这里的忠诚,早已超越了普通雇佣,是绝境逢生后刻入骨髓的报答。
……然而今夜。
“栾教师,您这一身文武艺,所求究竟为何?”
刘备这句诘问,却如一根细针,精准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良知上。
“所求为何?”
这问题栾廷玉年轻时何止问过自己千遍,只是后来不敢再问。
今夜被刘备一提,那早已冷却的灰烬,竟又烫得他心口一痛。
“栾教师,探得如何?”
祝朝奉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栾廷玉沉吟片刻,终是真心劝道:“太公,那刘玄确有大才。若能量才录用,必能助我祝家基业更上一层楼。”
祝朝奉捻须深思,眼中精光一闪即逝:“此人才具,杀了确实可惜。教师可设法将他软禁于庄内,严加看管,勿使生乱,亦勿让扈家知晓。”
栾廷玉还想再争,抱拳道:“太公,如此人物,何不堂堂正正相请?反能得其真心助力……”
“栾教师!”
话未说完,已被祝彪不耐打断。
他表面恭敬,语气却带着隐隐不屑。
“您是我祝家的教师爷,教导庄客武艺便是头等大事。至于权衡利弊,自有我与爹爹主张。”
栾廷玉脸色一白,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垂下眼,抱拳的手微微收紧,指尖触及膝上铁棒的冰冷。
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在师门月下将铁棒舞得虎虎生风,引得满堂喝彩的青年。
可祝彪那句教师爷,像一盆冷水,将幻景浇得粉碎。
是啊,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教师爷,一个……看似体面,却终是外人的高级护院罢了。
祝朝奉眼底的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出面圆场:“彪儿!廷玉也是一片忠心为庄里考量。”
又转向栾廷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教师莫放在心上,就按我说的办吧。”
说着,还看似亲切地轻拍了两下栾廷玉的手臂。
这动作本该是长者对晚辈的抚慰,此刻却只让栾廷玉感到一种如同主人拍打忠犬般,习以为常的轻慢。
祝彪撇了撇嘴,目光转厉:“爹爹,我听闻三娘与那来历不明的家伙走得颇近。此风不可长。 不如早日成亲,以免夜长梦多,平白惹人笑话。”
祝朝奉点头:“应当如此。”
另一头,李家庄内,夜色深沉。
所幸有时迁高来高去的本事,刘备方能避开庄外重重眼线,悄无声息潜入。
此时,李应正与杜兴密谈,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
“祝家步步紧逼,又要走我三百骑兵。梁山亡我之心不死。我等所求,不过是保住李家庄这份祖业。”
他终是长叹一声:“如今看来,梁山既有石秀这等狠人,其主亦非庸碌之辈……也罢,且静观其变,先赌他一把!”
就在李应心绪纷乱,权衡不定之际。
书房阴影中,时迁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现身,抱拳低语。
“李庄主,我家哥哥有请,愿与庄主一叙。”
李应心中一凛,愕然脱口:“你家哥哥?难道是……?”
密室之内,烛光在刘备眼中跳动,仿佛有星火在内。
石秀重伤初愈,面色仍显苍白,却已强撑着与杨雄低声商议着再探三庄虚实。
忽见刘备亲至,惊得挣扎起身,本能摸向枕下短刃,厉声低喝:“你是谁?!”
那儒雅男子目光落在他耳部伤处,声音沉痛:“可是石秀兄弟?在下便是王伦,闻贤弟壮举,特来相见。”
“王伦?”
石秀与杨雄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这正是他们此行欲投之人的名号!
但兹事体大,石秀仍强撑着一丝警惕:“你…有何凭证?若是寨主哥哥,怎能亲涉如此险地?”
刘备不答,只是快步上前,轻轻地按住石秀肩膀不让妄动。
看着那渗血的纱布,痛惜道:“石秀兄弟,你为全同袍之义,连身体发肤都可舍弃,我区区一行,又算得什么?”
说罢,刘备不顾石秀阻拦,径自俯身,小心翼翼解开旧布,轻柔地将新药缓缓敷上。
“此恩此义,梁山上下岂敢或忘?他日若得纵横天下,必与石秀兄弟同休共戚,绝不相负!”
就是这一个动作,这一个眼神,让石秀枕下的手松开了。
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这等人物,何需凭证。
杨雄在旁,见兄弟得遇如此明主,虎目之中不禁泛起热泪。
石秀这铁打的汉子,浑身是胆,刀斧加身都不曾皱眉。
此刻却偏过头去,肩头微颤,只觉这一路上的所有艰险,都值得了!
李应悄然驻足,并不急于入内,只透过虚掩的门缝,将一切尽收眼底。
心下暗忖,这梁山泊主究竟是何等样人?竟能让石秀这等狠人折腰?是作伪,还是…
然而当见拼命三郎这等狠人竟都虎目含泪,李应心下剧震。
他见过太多收买人心的手段,却从未见过哪位上位者能如此自然俯身。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非是权术,这近乎于……道了。”
刘备似有所觉,转身看向门外,拱手道:“李庄主,某不请自来,唐突了。”
李应推门而入,神色复杂中带着审视:“寨主以千金之躯亲临险境,只为慰藉一士卒…李某实在不解。”
刘备语气平静:“我若不来,如何对得起舍耳取信的石秀兄弟?又如何能让庄主相信,我梁山不负义,绝非空谈?”
李应一怔,仍试图把握主动:“只是,祝家势大,呼延灼禁军在侧,庄内庄外皆是他眼线,寨主此举,未免太过行险。”
刘备目光灼灼如星,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自然流露:“庄主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宁。某若只知龟缩山寨,空谈义气,又何谈保全天下更多如李家庄一般期盼安宁的百姓?”
李应闻言,袖中飞刀紧握,面上却适时地露出震动之色,长揖到地。
“寨主肝胆,李某今日尽知!只是……”
他话锋一转,透出商人的谨慎:“不知寨主眼下,有几成胜算?需我李家庄如何配合?”
这番话,既是打探梁山虚实,也是最后的试探。
刘备却仿佛没有察觉他袖中的锋芒,目光赤枕。
“庄主无需做任何事。某此来是为义,非为索求。请庄主安心静候,且看我梁山,如何为石秀兄弟,为这独龙岗的公道,拿回一个说法。”
李应猛地抬头,想从刘备眼中找出一丝虚伪,却只看到一片坦荡。
袖中紧绷的手指一松,飞刀悄然滑回鞘中。
他纵横半生,从未见过如此人物,竟真不要他此刻表忠,不要他分担风险!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长揖到地,这一次,腰弯得更深。
“李某…服了。庄内钱粮通道,皆可为凭。待寨主真个拿下独龙岗的那一日,我李家庄便与梁山,同进同退!”
只是,李应终究还是留了一丝余地,将全心的归附,押注在刘备承诺的功成之后。
石秀与杨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死心塌地的追随。
杜兴更是大受震撼,他深知自家庄主素来谨慎,能让其说出这番话,已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恰在此时,时迁如一阵疾风般卷入密室,声音急促:“哥哥,大事不好!祝家庄以催妆下聘为名,强闯扈家庄,口口声声要……要捉拿蛊惑三娘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