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凄冷地挂在济州城头。
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吴用早已银钱开道,买通关节,几人顺利潜入大牢深处。
眼看那扇沉重的牢门就在眼前,晁盖心中焦急,伸手便要去推。
“天王,且慢!”
吴用猛地按住他的手腕,书生面上头一次失了从容。
“不对头…太静了。”
众人心头一凛,屏息凝神,这才惊觉。
何止是静,方才尚有的几声夏虫鸣叫,此刻竟也诡异地消失了。
公孙胜手中拂尘轻摆,面色凝重如水:“煞气蔽野,虫豸噤声。”
话音未落!
“轰——!”
牢门从内向外猛然洞开!
刹那间火把齐燃,亮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
火光映照下,一员顶盔贯甲的将领按刀而立,正是济州团练使黄安!
“晁盖,尔等叛贼,还不束手就擒!”
那章洪惜命得紧,唯恐有失,又岂会只押宝在一个何涛身上?
他早调了团练使黄安把守,更借了郓城县两位声名在外的都头。
插翅虎雷横,美髯公朱仝,布下重兵,专等他们自投罗网!
还想救人?已是痴心妄想!
“风紧,扯呼!”
晁盖怒吼一声,挥动朴刀格开箭矢,火星四溅。
刘唐朴刀舞动,不顾自身,拼命护在晁盖身前。
公孙胜拂尘狂舞,击落箭矢,道袍也被划破,显得颇为狼狈。
然而官兵实在太多,如潮水般涌来。
非但没能救出白胜三人,众人自身亦陷入重围。
左冲右突,皆被刀枪逼回,眼看就要被彻底合围。
“哥哥快走!我来断后!”
神行太保戴宗眼见情势危急,猛地将晁盖等人推向人少处。
自己却转身,爆发出一声雷霆大喝,吸引走大半官兵,亡命突围。
他身形极快,瞬间掠过数丈,却冷不防脚下数条绊马索同时弹起!
噗通一声,收势不及重重摔倒在地,未及起身,瞬间被挠钩按住,生擒活捉。
“戴宗兄弟!”
晁盖见状,心如刀绞,虎目含泪,就要返身拼命。
“保正!不可!”
吴用赶忙死死拉住他,自己背上又挨了一刀,血染衣袍。
危急关头,转机悄然而至。
却是那负责围堵的雷横,眼见晁盖等人遭难。
他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决绝,突然暴喝一声。
“那边房顶有黑影!定是贼人同党!随我上房追击!快!”
雷横竟亲自带着两队本应合围的官兵,朝着空无一人的巷尾追去。
这一嗓子,硬生生地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让开了一道缺口。
晁盖等人来不及细想,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奋力杀出重围,仓皇向后街逃去。
然而,刚冲出包围,前方火光再现!
美髯公朱仝单人独骑,横刀立于窄巷尽头,红面长髯,不怒自威。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众人陷入绝境。
晁盖心中一沉,正要拼死一搏,却见朱仝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拄,侧身让路。
“天王休要慌张!朱仝敬重各位是好汉,不忍见诸位死于奸贼之手。前方那条荒废的小径,直通石碣村,沿途绝无哨卡。”
说着,竟又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塞到晁盖手中。
“些许盘缠,不成敬意。江湖路远,望天王珍重!”
晁盖瞬间明白,雷横那一声吼,朱仝此刻的单独放行,皆是义气!
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能重重一抱拳。
“朱都头恩情,晁盖永世不忘!”
朱仝抱拳回礼,转身引马而去,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众人惶惶如漏网之鱼,沿着崎岖泥泞的小路上亡命奔逃。
直到天光微亮,确认身后再无追兵,才敢停下喘息。
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狼狈不堪。
劫后余生,气氛却更加沉重,戴宗失陷,白胜等人未曾救出,前途一片迷茫。
晁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沉声道:“诸位兄弟,如今济州是待不住了。我意,去投沧州柴大官人!他乃前朝贵胄,家有丹书铁券,或可庇护我等。”
“不可。”
公孙胜摇头否决:“此番要拿我等的是当朝太师蔡京!那河北更是他女婿梁中书的地盘。白胜既已招供,我等形貌根底,官府无一不晓。此时北上,千里迢迢,无异于自曝行踪,恐难到沧州境内!”
刘唐烦躁地一拳捶在土墙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在此等死不成!”
吴用一直沉默,此刻终于抬头,声音带着一夜奔波的沙哑:“公孙先生所言极是。千里投人,确是不妥。如此说来,眼下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众人忙问:“何处?”
吴用抬手,指向那烟波浩渺之处,一字一顿:“八百里水泊,梁山!”
“梁山?”
晁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学究,你莫非忘了?我等先前曾想趁人之危,只怕早已恶了那王伦。他…岂会收留我等?”
吴用闻言,脸上泛起一丝复杂至极的苦笑:“天王,非是王伦不容我等,而是我等…自作多情了。那王伦,眼界甚高,心深似海,恐怕从头至尾,都未曾真将你我这点微末伎俩放在眼里。”
想起那白衣书生谈笑间掌控风云的气度,吴用心中便是一阵无力。
自己视若珍宝的计谋,在对方眼中,恐怕如同儿戏。
晁盖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脸面了。夜长梦多,我等这便去梁山叩门!”
吴用却摇了摇头:“是你们去,非是我去。”
晁盖愕然:“学究,这是为何?”
吴用深吸一口气,将昔日如何做局,欲逼迫阮氏三雄入伙,行那绝户之计的过往,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他本不愿提,此刻却不得不言明:“此事是我吴用一人所为。那阮氏兄弟如今已在梁山,深受王伦重用。我若上山,他们岂能容我?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了诸位兄弟。”
言毕,众人听罢一片寂然,霎时间,落针可闻。
晁盖脸色先是震惊,继而转为痛心,最后化为沉重的愧疚:“学究!你…你何至于此啊!”
刘唐性子最是刚直,听完始末,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哼一声。
“好一个智多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我们倒要去求人家收留,这脸往哪儿搁!”
公孙胜眼眸深处光华流转,却是心中一叹,他看得更深。
吴用此行此计,固然阴损,有伤天和,但追根溯源,其心仍在辅佐晁盖,试图为其聚拢资本,可谓殚精竭虑,只是这手段,着实令人不齿。
晁盖沉默良久,猛地抬头,将一切责任扛在自己肩上:“皆是我无能!才逼得学究行此险招,污了双手!一切罪责,在我!”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吴用心上。
他豁然抬头,望向晁盖,眼中情绪翻涌,有羞愧,更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这就是晁盖,或许不够精明,但这份勇于担待的义气,值得他吴用倾力相报。
晁盖声音低沉而决绝:“我不能再连累刘唐,公孙二位兄弟涉险。这样罢!你们上山去,我和吴学究去沧州!”
刘唐热血上涌,梗着脖子:“哥哥说的什么话!俺刘唐是那贪生怕死,不讲义气的人吗?你去哪儿,俺跟到哪儿!”
公孙胜亦拂尘轻扬,语气平和却坚定:“贫道虽方外之人,亦知忠义二字。天王不负我等,我等岂能负义先行?”
见两位兄弟如此,晁盖心中滚烫,更是难以抉择。
“保正勿须忧虑。”
这时,吴用却发出一声轻叹,那叹声里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料那王伦,不会拒我于门外,更不会刻意刁难。若他真欲除我,以梁山如今之势,我吴用早已身首异处,何能安坐于此?”
晁盖闻言,眼中光芒闪烁,权衡利弊,终下决心:“好!那就先上梁山!若那王伦心怀旧怨,不肯相容,我等立刻就走,绝不受辱,转投沧州!”
“正当如此。”
吴用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然而,在他垂下眼睑的瞬间,向身旁的公孙胜投去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
公孙胜接到这个眼神,面上闪过一丝了然的诧异,旋即恢复古井无波,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