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宋江手刃阎婆惜之后,便携胞弟宋清与智多星吴用,一同踏上了北逃之路。
三人昼伏夜出,风餐露宿,一路风尘。
吴用一直默默观察,见宋江虽在亡命途中,却仍从容不迫,待人接物分寸不失,更难得的是那浑然天成的笼络之能。
不论乡野村夫,还是江湖莽汉,但凡与宋江交谈片刻,无不为他那份气度折服。
夜深人静时,二人常促膝长谈,抵足而眠。
这一夜,篝火摇曳,映得宋江眼中光影明灭。
“学究,你我虽一时落难,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存报国之志。”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深邃:“他日若得机缘,搏个封妻荫子,也好在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不枉了为人一世!”
言语间那份忠君为民的抱负,正与吴用心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士子情怀悄然相契。
更让吴用心头一热的是,宋江话里话外那份知遇之恩,竟让他这渐感抱负难展的寒士,重新燃起了希望。
吴用暗忖:“此公虽困浅滩,然胸怀大志,手段圆融,或可成梁山王伦那般仁主……”
几经辗转,三人终至沧州横海郡,投奔柴进庄上。
柴进热情相迎,设宴款待。
然而言谈间,这位前朝凤子龙孙却三句不离一人。
“二位贤弟有所不知,如今山东地界,真豪杰当属梁山泊王伦!其仁德布于四方,义名响彻江湖,真乃当世罕有的英雄人物!”
他言至激动处,更极力举荐:“以二位之才,若投梁山,必得重用!柴某愿修书引荐!”
宋江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他放下酒杯,苦色道:“大官人美意,宋江心领。只是家父尚在,为人子者,岂敢行此不忠不孝之事,落草为寇,玷污门楣?”
柴进闻言,眼中闪过惋惜,不再多劝,只是席间热情,无形中淡了几分。
此后数月,宋江一行人滞留庄上。
柴进虽仍以礼相待,态度却日渐疏淡,言谈间对王伦的推崇,几乎不加掩饰。
吴用察觉此变,便向宋江建言:“哥哥,柴大官人虽好,终非依托。久留无益,不若早谋去处。”
宋江颔首:“学究所言极是。既如此,我们便去青州清风寨,投奔我至交好友花荣兄弟。”
次日辞行,柴进客客气气,仍赠以重金作为盘缠,但望着宋江离去的背影,却不由暗暗摇头。
他将这及时雨与心中气度恢弘的刘备一比,总觉得前者虽名满山东,却终究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小家子气。
柴进心下感慨:“唉,真正是闻名不如见面。”
宋江与吴用离了柴进庄院,一路疾行,往青州而去。
这日途中错过宿头,夜色中误入清风山地界。
忽然间绊马索起,锣声乱响,四下里涌出数十个伏路的小喽啰,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捆翻,押上山寨。
为首的小头目狞笑道:“哪里来的肥羊?正好取了心肝,与大王们做醒酒汤!”
吴用神色一凛,观众喽啰行止,心中已然知其底细,盘算着若真是传闻中的那三位,或可转危为安。
他朝宋江微微稽首,眼神镇定,示意不必惊慌。
清风山寨内,三位寨主饮得正酣,灯火通明中,却弥漫着一股血腥煞气。
那王英生得五短身材,面目凶恶,一双色眼滴溜乱转,燕顺黄须褐发,状貌狰狞,郑天寿虽白净面皮,眼神却同样狠戾。
闻报捉得三人,王英醉眼惺忪起身,咧开满口黄牙。
“正好!取了这小孩和书生的心肝,与哥哥们做碗醒酒汤,最是新鲜痛快!这黑矮子嘛,放血风干!”
喽啰们得令,便端上冷水,牛耳尖刀,准备当场行那开膛破肚的酷刑。
然而,面对此等绝境,宋江有吴用在侧,竟毫无惧色。
吴用上前一步,清癯的脸上不见慌乱,朗声道:“三位好汉且慢动手!可曾听闻及时雨宋江之名?”
“宋江?”
燕顺闻言大惊,急忙喝住手下:“住手!可是郓城宋公明宋押司?”
细问之下,方知眼前这黑矮汉子果真便是名满江湖的孝义黑三郎。
燕顺虽行事凶顽,平生却最重义气,忙道:“哎呀!险些害了天下义士!”
他慌忙下座纳头便拜,王英郑天寿见状,也紧随其后:“小弟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哥哥,万望恕罪!”
当下重整筵席,将宋江三人奉为上宾,态度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宋江本欲尽早启程,奈何燕顺等人苦苦相留,盛情难却,只得暂住下来。
这日午后,宋江正与三位头领在聚义厅闲话,忽有小喽啰疾步来报。
“山下过一顶轿子,随从七八人,看装扮是官宦家眷,说是清风寨文知寨刘高的夫人,上坟归来路过此地。”
那矮脚虎王英一听官宦家眷四字,又闻是位夫人,顿时双目放光。
“哥哥们稍坐,待小弟去去就来!”
不待宋江等人答话,他已提起朴刀,带着十余名喽啰旋风般冲下山去。
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听山下传来女子惊呼哭喊之声。
王英得意洋洋地扛着一个锦衣妇人回来,那妇人云鬓散乱,面色惨白,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美人儿莫怕,跟了俺王英,保你穿金戴银,快活似神仙!”
王英将她放下,一双色眼在她身上滴溜溜打转,说着便要拉扯她往后面厢房去。
宋江起身拦阻:“贤弟且慢!敢问这位夫人,可是花荣知寨同僚刘知寨的家眷?”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点头。
宋江心中暗忖:“我明日正要去清风寨投奔花荣兄弟,若今日坐视他同僚家眷受辱,日后有何颜面与他相见?”
他转向王英,正色道:“兄弟,这却不是好汉该有的勾当。花荣与我乃是生死之交,你今日若玷辱了他同僚之妻,岂不坏了兄弟情义?”
王英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嘟囔道:“哥哥也忒小心了,不过是个妇人……”
宋江见他执意不肯,便走到燕顺面前,深深一揖。
“燕顺兄弟,今日宋江有一事相求。请你看在江湖义气份上,劝王英兄弟放了这妇人。”
燕顺本就好面子,见宋江如此郑重相托,又提及江湖义气,当即拍案道:“哥哥放心!”
转身对王英喝道:“王英兄弟,休要再纠缠,速速将人送下山去!”
王英见燕顺也发了话,虽满心不情愿,却不好违逆,只得松了手。
宋江又走到王英身边,温言道:“贤弟,你的心思哥哥明白。今日你肯听劝,全了花荣颜面,这份义气宋江记下。”
他执起王英的手,郑重承诺:“他日必当为你寻一个品貌双全的好女子,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绝不负你今日之义。”
王英仍有些悻悻然,但见宋江如此诚恳,心中不快也消了大半。
只是那根刺,终究还是埋下。
吴用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称许。
他虽不齿清风山三人,尤其是王英的残暴好色。
却觉宋江此事处理得宜,既全了花荣颜面,又显了江湖道义,颇有仁德之风。
吴用心中辅佐宋江之意更坚:“能令这等凶顽之辈纳头便拜,公明哥哥果然有名主之姿!”
不久,宋江辞别清风山,顺利到达清风寨。
“兄长!想煞小弟了!”
花荣闻讯,大喜过望,亲自出迎,执手相看,激动难抑。
花荣不仅将宋江接至家中,更是请出浑家崔氏,连自家妹子和后堂眷属都唤出来拜伯伯。
这等将江湖朋友视为至亲的隆重,让宋江感动不已。
“自从别了兄长,屈指已五六年矣。每每念及,坐卧难安。”
花荣紧握宋江双手,情真意切:“前番听得兄长杀了那泼贱,官司行文各处追捕,小弟闻之,连连写了十数封书信去贵庄问讯,日夜悬心!”
这份发自肺腑的牵挂,让逃亡已久的宋江不禁动容,吴用也暗暗点头。
其时,宋江见逃亡路上最凶险的关口已过,自己与弟弟宋清在一处,若同时遭擒,宋家便有绝嗣之虞。
他素来孝顺,唯恐老父在家忧惧成疾,思前想后,便决意让宋清先行返家,侍奉父亲,以宽亲心。
临别之际,兄弟二人执手相看,宋江殷殷叮嘱宋清务必代他在父亲膝前尽孝,言辞恳切,几欲垂泪,场面甚是感人。
然而在清风寨安顿后,宋江却敏锐察觉到一丝异样。
花荣对宋江极尽兄弟之情,但言谈间,却总不自觉流露出对一人的敬佩。
“兄长你看,这是我仿梁山军制所练寨兵,虽不及梁山精锐,亦初具规模。”
“王伦哥哥在梁山立法度,明赏罚,兴屯田,抚流民,真乃仁政!小弟心向往之。”
“兄长有所不知,如今梁山泊气象一新,治军严谨,四方百姓归心,小弟时常引为楷模。”
每每此时,坐在一旁的吴用,眼神中总会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神往。
宋江面上含笑附和,赞道:“白衣仁主确是当世英雄。”
袖中手指却已悄然捏紧,背转身时,那压抑不住的阴郁便浮上眉宇。
他心中一股邪火翻腾:“王伦,王伦,又是王伦!为何连花荣贤弟,也对他如此推崇?”
这种无处不在的对比,让宋江对那素未谋面的王伦既愤懑,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
往后,宋江压下所有情绪,对花荣更加关怀备至。
二人终日相伴,或饮酒论武,或巡视寨防,情谊日渐深厚。
转眼元宵佳节将至,清风寨大放花灯,热闹非凡。
花荣邀宋江同赏鳌山灯会,共享佳节之乐,宋江欣然前往。
人群熙攘,灯火璀璨。
宋江混在人群中,看着那精心扎制的巨大灯山,暂忘了烦忧。
不料灯火阑珊处,一双怨毒的眼睛恰好扫过他的面庞。
正是那曾被王英掳上山,又被他劝放了的刘高之妻!
那妇人死死盯着宋江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悄然隐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