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在阮小七操控下,灵巧地在芦苇荡水道中穿梭。
枯黄的苇叶刮过船帮,发出沙沙的碎响。
七拐八绕了近半个时辰,压抑的视野才豁然开朗。
岸边高地上,十几间茅草棚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阮小七将船靠岸,领着众人走向一间稍微齐整些的院落。
说是齐整,也只是篱笆稍密些,茅草稍厚些。
院中黄土被踩得板硬,一个光着屁股蛋的娃娃正撅着腚,专注抠挖着蚁窝。
听见脚步,他猛地抬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也不怕生。
“小猴儿,你爹呢?”
阮小七上前,一把将小侄子捞进怀里。
用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去蹭孩子的脖颈,娃娃被扎得咯咯直笑,扭成一团。
“七叔,痒…”
娃娃含糊地叫着,小手胡乱指向身后那间低矮的茅屋。
几乎同时,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咳嗽声从屋里传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草帘一动,只见一个鬓角已见星白的妇人探身出来,腰间围裙沾着深褐色的药渍。
她见到阮小七身后这群陌生汉子,明显一愣,局促得在围裙上反复擦着手。
阮小七放下孩子,语气焦灼。
“大嫂,娘今日咋样?”
“刚灌下药躺下,咳得轻些了。”
妇人叹了口气,声音里浸透了疲惫。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刘备,在他洁净的白袍上停了一瞬。
又迅速掠过其身后等几个精悍护卫,警惕和不安几乎溢出来。
“小七,你不是说今日出船去深水区碰碰运气么?怎这般早回来?这几位是?”
阮小七拍了拍侄儿的光屁股,让他自己去玩,这才对嫂子咧嘴一笑。
“大嫂莫慌,都是贵客。”
他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顺口问:“二哥和五哥呢?怎不见人影?”
“是东溪村那位学问好的吴教授发了善心,介绍了个郓城县来的郎中,说是技艺高超,你二哥天不亮就抓药去了。”
妇人声音越说越低,嘴唇嚅动了几下,欲言又止:“至于五郎他…”
就在这时,屋里猛地炸起一声苍老虚弱的怒骂,带着刻骨的悲愤。
“莫再提那不成器的!终日只晓得赌!赌得我这老婆子早点闭眼他才甘心!咳咳咳…”
阮小七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朝屋里嘟囔。
“娘!您少说两句,五哥他心里也苦…又不是存心要气您…”
“苦?哪个不苦?!就他金贵?这湖上谁活得容易?!咳咳咳…”
阮母被这话彻底点着了,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喉咙撕裂,听得人心惊肉跳。
阮小二家的浑家,只能对着刘备等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歉意笑容。
只是那笑容里全是生活的磋磨,看得人一阵揪心。
“娘!您快别气了,仔细身子!今日真有贵客到了!”
阮小七一急,赶紧拔高音量岔开话头,侧身引着刘备往屋里走。
刘备一步踏入昏暗的茅屋,那股混合着草药苦味更浓了。
眼前贫病交加,破屋烂瓦的困顿景象,比他预想的更刺目锥心。
刘备顺势上前,挡开低垂的草帘,对着榻上那咳得蜷缩起来的身影便是温声一揖。
“婆婆,晚辈不请自来,叨扰您清净了,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动气伤身。”
阮母挣扎着倚在床上,见刘备面容儒雅,言语又诚恳,强压下咳嗽,挤出一丝礼数。
“原是贵客到了…快,快请屋里坐,外面风大,只是寒舍简陋,连口像样的热茶都没有。”
“婆婆客气了。”
刘备忙上前搀住,触手处那嶙峋的骨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硌得人心头一沉。
他语气放得愈发柔和:“方才听小七兄弟说了几句,婆婆您该高兴才是,三位郎君皆是水里蛟龙,一身翻江倒海的好本事,只是暂未逢时罢了,何愁没有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阮母心中最深的念想。
她枯瘦的手抓住刘备的手腕,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眼泪瞬间决堤。
“贵客是明白人呐!老身不是不知孩儿们好,尤其是五郎,他心思最重!有力没处使,有家养不起,才…才走了歪路,我这当娘的心里刀割一样!”
刘备任由老人死死抓着,目光沉静而真诚。
“不瞒婆婆,我此番冒昧前来,正是想为三位阮家兄弟谋一条康庄大道!”
阮母猛地睁大眼睛,浑浊的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当…当真?!贵客,您究竟是?”
刘备开诚布公:“小可姓王,单名一个伦字,如今在梁山泊主事。”
“梁…梁山?”
阮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抓住刘备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身体晃了两晃,险些栽倒,被阮小七和大嫂慌忙扶住。
无边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可…可是我家那几个孽障不懂事,冲撞了梁山?山大王饶命啊!他们都是没见识的苦命人,求大王高抬贵手,有什么罪过,冲我这把老骨头来,求求您,放过他们吧!”
护犊情深,令人动容。
阮小七急得跺脚,脸涨得通红:“娘!您糊涂了!王伦哥哥不是坏人!”
刘备心中酸涩翻涌,再次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婆婆!您若信不过我王伦,难道还信不过自家孩儿的品性?我今日前来,一为赔礼!梁山以往疏于管教,对左近乡亲多有惊扰,是我王伦之过,特来告罪!二为拜会!久闻石碣村阮氏三雄义薄云天,本事高强,王某心生敬仰,特来相请,共谋大业!”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取出一贯沉甸甸,用麻绳串好的铜钱。
刘备将这贯还带着体温的铜钱,轻轻放入阮母的掌心,合拢她的手指。
“区区薄礼,给婆婆抓几副好药,切莫推辞。”
冰凉的铜钱触感让阮母稍稍回神,又听刘备言辞恳切,句句砸在实处,惊惧之心稍去。
旁边朱贵,朱富和几个心腹弟兄看在眼里,心头都是又暖又服。
他们这哥哥,待人办事总是这么敞亮,叫人忍不住就想死心塌地跟着他干!
这一贯钱不多不少,既显诚意,又不至让贫苦人家觉得烫手惶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梁山之上,皆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抱团取暖,只求一条活路,从未欺凌附近乡邻。”
刘备继续道:“便如那为祸乡里的西溪村王虎,已被我等铲除,其不义之财,尽数分与受害百姓,如今西溪村许多乡亲,都已自愿迁往我梁山安居乐业,有屋住,有田耕,有饭吃!”
这番动静,阮母隐约听过些零碎传言,此刻被刘备清晰道来,不由信了八九分。
她面露迟疑,带着最后一丝怯懦问。
“那梁山上真能吃饱穿暖,不…不欺负妇孺?”
“房子,我们自己盖!田地,我们自己开!规矩,我们自己定!”
刘备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不敢说大富大贵,但只要我王伦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跟着我的任何一个兄弟,任何一位家眷!这世道不让咱活,咱就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他再次握住阮母的手,动情道:“婆婆若信得过,可随我等上山一看便知。若觉得不好,随时可回,我王伦绝无半句阻拦!并以梁山名义起誓,日后石碣村乡亲打上来的鱼,梁山照市价全收,绝无半分欺压!”
阮母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白衣书生,眼神清亮如洗,每一句话都砸在她心坎最苦最软的地方。
她活了大半辈子,好人坏人,真心假意,总还分得清。
顿时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垮了所有堤防,眼泪涌得更凶。
“信!老身信!大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信就是瞎了眼,黑了心!小七!小七!”
阮母猛地转头,寻找儿子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嘱托。
“你!你定要跟着王头领好好干!给你哥哥们带个好头!莫要辜负了头领的看重!”
阮小七见母亲如此,鼻子一酸,男儿泪也滚了下来,却故意板起脸,粗声粗气。
“娘!高兴事您哭啥!再哭瞎了,我可真不管您了,看谁还能盯住五哥不让他去赌!”
“他敢!”
阮田氏被儿子一逗,竟破涕为笑,用力抹着脸上的泪痕。
“老婆子我还得睁大眼睛,看着你们兄弟三个跟着头领出息,给我生一大堆胖孙子呢!”
院内凝重的气氛顿时被这带着泪的笑声冲散,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快去!将船上的酒肉都搬下来!今日就在阮家院里,我等与好好吃顿团圆饭!”
刘备心情激荡,高声吩咐。
喽啰们轰然应诺,笑着转身要去搬那早就备好的猪羊肉食。
阮小七也兴奋地一抹眼睛。
“我去捞几条最新鲜的肥鱼!让哥哥们也尝尝俺的手艺!”
就在这短暂的欢愉气氛达到顶点时,异变陡生!
“嘭!”
就听一声巨响,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那破旧的木门板哪经得起这般蛮力,直接裂开,碎片四溅!
几乎在同一时间,杂乱的脚步声,凶狠的吼叫声和铁器碰撞声从院外爆开!
二三十个手持刀枪棍棒的汉子猛地涌进,瞬间将不大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
刘备带来的都是老江湖,反应快得惊人!
锵啷声不绝,腰刀瞬间全部亮出,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他们动作极快,以刘备为中心结成紧密的圆阵,将吓傻的阮家老小死死护在中间。
朱贵和朱富眼神一冷,已悄无声息地滑到刘备两侧翼的阴影里,袖中短刃滑入掌心。
刘备面色骤然一沉,刚才的温和荡然无存,目光冷得像冰。
只见这群人个个脸上蒙着脏兮兮的黑布,只露出凶狠的眼睛。
那匪首格外高大壮实,手里拎着一把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刀光瘆人。
他嚣张地用刀尖指着院里,声音粗野难听,吼得震天响。
“屋里的人都给老子听好了!爷们是梁山好汉!阮氏兄弟不开眼,忤逆我家头领,今日特来清算,屠你们个干干净净!”
“梁山…好汉?”
刘备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轻轻推开身前护卫的喽啰,一步步走到院中,正面那群蒙面歹徒。
阳光照在白色的衣袍上,却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森然刺骨的寒气。
刘备盯着那为首大汉,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说你是梁山,那我,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