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五日,晴。
今早空气清新,带着雨水洗刷后的洁净和草木的生机。
夏念清很早就醒了。
虽然睡得并不踏实,但醒来时,面对满室晨光,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压抑感,似乎比昨日推开门的瞬间轻了一点点。
他起身,走到窗边。
院子里,那株月季经过雨水的滋润,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洁白舒展。
还有鸟鸣声从巷子外的树上传来。
夏灵溪也醒了,从过去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眼睛还有些微肿,但气色比昨天好了些。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言,默契地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打扫,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在此刻成了面对过去最具体、也最温和的方式。
它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需要行动,用干净的抹布拂去尘埃,让被时光掩埋的旧物重见天日,也让自己内心的角落,一点点变得清明。
上午,将客厅大致清理一遍。
下午,他们开始整理养父母的卧室。
他们衣柜里的衣服大多已经处理掉,只剩下几件养父常穿的衬衫和养母的一条羊毛披肩,整齐地挂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
夏灵溪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条柔软的披肩,仿佛还能感受到养母披着它时的温暖。
衣柜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养母的、让她安心又心碎的气息。
眼泪再次滑落,滴在羊毛纤维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披肩小心地叠好,放回原处。
夏念清在整理床头柜抽屉时,发现了一本旧相册。
一段早已遗忘许久的记忆复苏,这是他放进去的,自从养父母离世后这个房间他不太敢来,许多东西也不太敢带走。
里面大多是养父母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他们兄妹刚被收养时拍的。
有一张照片,是夏灵溪刚来家里不久,怯生生地躲在夏念清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而夏念清则挺着小胸脯,一副“这是我妹妹”的臭屁模样。
看着照片上两个小人儿,夏念清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
他合上相册,没有立刻放回去,而是摩挲着磨损的封面,久久不语。
这次,他要把相册带回去。
七月六日,阴。
天气转阴,但并未下雨。
兄妹俩继续着清理工作,气氛比之前稍微活络了一些。
今天主要整理的是以前养父的书房和阁楼。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墨水和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书房不大,靠墙立着两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张宽大的旧书桌临窗摆放,上面还摊着一些纸张和文具,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夏念清的目光扫过书房,眼神复杂。
三年前离开时,他曾经简单地整理过这里,将一些明显私密的文件收好,把桌面清空,以免落灰太甚。
但此刻看来,当时匆忙的整理,反而留下了一种“时间骤然停止”的观感。
“爸爸的书真多。”夏灵溪走到书架前,手指轻轻划过一排排书脊。
养父是个中学历史老师,藏书颇丰,从严肃的史学专着到各种野史趣闻,甚至还有不少连环画和武侠小说,足见其兴趣之广。
夏念清走到书桌前。
其上的事物让他想起养父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时的侧影。
养父工作时很专注,但一旦他们兄妹进来,总会立刻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耐心解答他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开始清理书桌抽屉。
抽屉里大多是些教学用品、备课本、成绩单之类。
在一个较深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个扁平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各式各样的书签。
有羽毛的、有刺绣的、有压花的、还有用糖纸自制的……林林总总,每一枚都很好看,被细心收藏着。
夏念清记得,养父有个可爱的习惯,看到好看的、特别的小东西,总会忍不住收集起来,尤其是适合做书签的。
他常说,好书配好签,读书的乐趣也多了几分。
这些书签,大概就是他细腻活泼性格的微小见证。
他拿起一枚用干枯枫叶塑封制成的书签,叶片脉络清晰,透着时光的暖黄色。
他隐约记得,这好像是有一年秋天,养父带他们去郊游时捡回来的叶子做的。
当时养母还笑话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在阁楼的旧箱子里,他们发现了不少“宝贝”:夏念清小时候的玩具、夏灵溪小时候的画作……每一样物品,都勾连出一段具体的回忆。
夏灵溪找到了一本手工制作的识字册,是养母一笔一划写的,上面还配了简笔画。
那时刚来到新家的夏灵溪才五岁,字识的不多,养母特意做了这个。
“这是妈妈教我认字用的。”她轻声对哥哥说,手指抚过纸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这一次,她没有哭,眼神里是一种温柔的怀念。
中午时分,陈爷爷拄着拐杖,提着一个保温桶过来了。
“念清,灵溪,忙着呢?”
老人站在院门口,笑呵呵地招呼,“我炖了点冬瓜排骨汤,想着你们这儿开火不方便,给你们送点过来,趁热喝。”
兄妹二人连忙迎出去。
夏念清接过还温热的保温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陈爷爷,这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陈爷爷摆摆手,打量着收拾过后略显整洁的院子,“哟,收拾得挺像样嘛。这月季居然还在,今年开得还不错。”
“嗯,生命力很顽强。”夏念清点头。
陈爷爷叹了口气:“是啊,花啊草啊的,有人没人,它都照样开。就是这房子,空了这么久,没人气儿了。”
他顿了顿,看向兄妹二人,“你们……这几天住着还习惯吗?晚上怕不怕?”
夏灵溪轻轻摇头:“不怕,有哥哥在。”
陈爷爷欣慰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兄妹俩互相照应,比什么都强。”
他没有多待,嘱咐他们记得喝汤,便又拄着拐杖回去了。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夏灵溪久久未回神。
夏灵溪的脑海中,交替浮现着一些画面:
陈爷爷和陈奶奶并排坐在门口,笑着看他们跑过;
陈奶奶把洗好的果子塞进她手里,掌心粗糙却温暖;
现在,陈爷爷一个人蹒跚的背影,和他递过来汤桶时,眼里那份试图驱散孤独的、笨拙的善意;
自家院子里,那株无人照料却依旧绽放的月季;
还有哥哥在身边,沉稳的呼吸和始终伸向她的手。
一种模糊的、却逐渐清晰的感悟,像墨滴入清水,在她心中缓缓晕开。
她一直害怕分离,害怕失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夏念清,仿佛一旦松手,整个世界就会再次崩塌,将她抛回那个冰冷无助的孤儿院角落。
她曾一度认为只有物理上的紧密相连,才能证明联结的存在。
但此刻,看着陈爷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陈奶奶不在了,但陈爷爷记得她,念叨她,用炖一锅汤、回忆往昔的方式,让她仿佛还参与着现在的生活。
他们之间的联结,并没有因为死亡而彻底断裂,它以另一种方式——记忆、习惯、未竟的关爱——延续着。
同样,养父母离开了,但他们留下的爱,刻在这个家的每一寸空气里,印在她和哥哥的生命轨迹上。
哥哥的守护,邻居爷爷的关怀,甚至这株顽强活着的月季,都是那种爱的延伸和证明。
联结,或许并不只存在于形影不离的相守,更存在于无形的记忆和生者之间因逝者而更加珍贵的相互温暖之中。
【夏灵溪好感度199下降至159,状态:家人】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继续着清理工作。
心情从最初的剧烈波动,渐渐变得平和。
他们开始能够一边整理,一边平静地谈论起与某件物品相关的趣事。
“哥哥,你看这个丑丑的陶罐,是不是我小学美术课做的?”
“嗯,爸爸当时还说很有抽象艺术感,非要摆在电视机柜上最显眼的地方。”
“噗……其实丑死了。”
对话里开始有了淡淡的笑意,虽然眼底可能还藏着湿润,但不再是无法承受的悲痛。
七月八日,晴。
他们终于将老宅大致整理完毕。
不需要带走的东西被打包好,准备明天处理。
要带走的物品,主要是相册、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整齐地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房子变得干净整洁,虽然空荡,却不再是一片死寂。
夕阳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满整个客厅,温暖而宁静。
夏念清和夏灵溪并肩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家”。
空气中弥漫着清洁过后淡淡的水汽和阳光的味道。
“明天……”夏灵溪轻声开口。
“嗯,明天我们去看看他们。”夏念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七月九日,养父母的忌日。
夏灵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哥哥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心不再是冰凉和颤抖,而是带着一丝温暖的坚定。
几天的整理,像一场漫长而安静的仪式。
他们用双手抚过了过去的每一个角落,让悲伤随着灰尘一起被清扫,让爱和记忆在泪水的洗涤中变得更加清晰和珍贵。
他们并没有忘记,也没有完全摆脱悲伤,但他们学会了与之共存,学会了带着这份沉重的爱,继续向前走。
明天,他们将去完成这次回归最重要的部分——正式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