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3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出规整的光条。
林浔睁开眼,世界瞬间被解析:光线波长、空气微粒分布、远方的车流频谱……一切清晰、冰冷、精确到毫秒。
但意识深处,那片曾属于湘君的空间,是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无数次的深度扫描,只捕捉到那微弱到几乎被判定为系统噪声的0.0013μV信号,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遥远而绝望。
情感模块在缓慢修复,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更尖锐的感知——对那份缺失的“热闹”刻骨的体认。
一种名为“孤独”的数据流,正无声地侵蚀着他冰冷的逻辑核心。
他起身,动作流畅得像设定好的机械臂,毫无生气。
“执行唤醒协议:高阈值娱乐刺激。”一个冰冷的指令在核心生成。这并非最优解,甚至违背了他一贯的理性。
但这是基于非逻辑的微弱希望,是他严密逻辑链中唯一允许存在的“错误日志”,一个渺茫的赌注:万一呢?万一那被判定为“404 Not Found”的存在,能被剧烈的感官风暴扰动,甚至……唤醒?
“目标:游乐场。”他言简意赅地对空气(或者说,对那个沉寂的意识)宣告,开始换上简洁的运动外套。
“哇,林浔,你这是去哪?”刚推开3601的门,就撞上拿着东方神起门票、脸上还带着兴奋红晕的宛瑜。
她抬起头,好奇瞬间被担忧取代。一菲和展博也闻声凑到门口。
林浔脚步微顿,数据流飞速推演着可能的回答路径。
“尝试通过娱乐消减精神污染余波。”他选择了最接近真相、却又模糊了核心动机的表述。
声音平稳,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空洞?让宛瑜的心猛地一紧。
“娱乐?”胡一菲挑眉,放下牛奶杯,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浔略显苍白的脸,“你?游乐场那种地方?”她语气里充满难以置信。
“数据模型显示,高强度娱乐刺激引发的多巴胺与肾上腺素协同作用,对神经修复有显着正向关联性。”林浔点头,逻辑无懈可击。
宛瑜的心却揪得更紧了。她清澈的眸子盛满了忧虑:“林浔,你身体真的没事了吗?青山精神病院的事……太吓人了。要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我陪你去?”
游乐场?那地方对她而言早已失去新鲜感。但如果是陪着林浔……意义完全不同。
自从知道他容易接触到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东西”,公寓里的大家恨不得他一天24小时都待在安全区,寸步不离。
这和之前劝他多出去活动,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浔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两张印着偶像灿烂笑容的票子上:“你不是要去演唱会吗?”他精准地指出了计划冲突。
“我现在不想去了!”宛瑜几乎是立刻回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她转向旁边还在恼怒的展博,“喏,展博,赏给你了。”两张票子轻飘飘地落在展博怀里。
展博:“???” 幸福来得太突然且莫名其妙。
胡一菲瞬间捕捉到宛瑜的心思,更看到了林浔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脆弱?
她立刻顺水推舟,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对!让宛瑜陪你一起去!两个人有个照应,万一你……我是说万一,又有什么不舒服,宛瑜能立刻打电话给我!就这么定了!”根本没给林浔留下任何拒绝的缝隙。
林浔的数据处理核心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延迟。
拒绝?逻辑上可行,效率更高。但情感模块反馈出一个冰冷的评估:“拒绝行为可能导致目标个体(林宛瑜)情绪值显着下降,并引发胡一菲后续干预,综合风险系数:高。接受方案风险可控。”
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两个简洁的字符从唇间吐出:“可以。”
————————
阳光刺眼,人声鼎沸。
梦幻岛游乐场像一个巨大的、色彩饱和度超标的万花筒。
云霄飞车的轨道如同钢铁巨龙盘旋,海盗船的尖叫声划破长空,旋转木马流淌着甜腻的八音盒音乐,孩子们的笑脸像跳跃的光斑。
然而,在这喧嚣的中心,林浔却像一个被投入沸腾油锅的精密仪器。
他并非来“玩”,而是来执行一项名为“唤醒”的残酷实验。
云霄飞车: 车厢被机械巨力拽向顶点,瞬间又以重力加速度俯冲而下!强烈的失重感让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宛瑜在他身边放声尖叫,双手死死抓住扶手,眼角余光却紧紧锁住他。
林浔面无表情,瞳孔深处数据流疯狂滚动:[心率:142 bpm,肾上腺素:峰值,前庭刺激:强烈]。意识深处,他像最疯狂的矿工,用精神镐头一遍遍凿向那片沉寂的黑暗:“湘君!响应!给我响应!” 回应他的只有车厢与轨道摩擦的尖啸,和身边女孩压抑不住的恐惧喘息。
(内心:刺激阈值已达设计上限……无效。目标意识体无响应。协议失败。)
海盗船: 巨大的船体被抛向最高点,身体悬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甩入虚空。
宛瑜的尖叫变成了短促的抽气。
林浔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内视那片意识海。他尝试构建湘君惯用的、带着戏谑和夸张的数据流模式,模拟他可能出现的兴奋话语:[“哇哦!这离心力够劲!林浔你看下面的人像不像蚂蚁?”]。无效。
意识海死寂一片,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宛瑜被风吹起的发丝,带着洗发水的淡淡香气,轻轻蹭过他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生者”的痒意。他毫无反应。
大摆锤: 天旋地转!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扭曲、倒置。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宛瑜已经叫不出声,脸色发白。
林浔在剧烈的晃动中,甚至在精神层面凝聚起所有力量,无声地呐喊那个刻入核心的名字:“湘君——!” 只有虚无的回应。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仿佛一部分灵魂被硬生生剜去,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宛瑜在他身边勉强挤出笑容,试图带动他的情绪:“林浔!看下面!好小啊!” 他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旋转的天空。
(内心:空间感知紊乱……目标意识体信号强度:0。唤醒协议……失败。)
跳楼机: 瞬间的自由落体!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宛瑜落地时腿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林浔身上。
林浔稳稳地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同步分析着:[气压变化:-0.3 atm,耳膜鼓胀感;失重状态下血液向头部回流……目标个体(林宛瑜)心率:168 bpm,体表温度略升,需物理支撑]。
宛瑜靠着他手臂传来的、磐石般的稳定感和微凉的体温,让她狂跳的心脏慢慢找到了落点。
林浔的数据流里,无声地记录下:[物理接触导致目标个体(林宛瑜)心率波动值减少15%,情绪稳定度提升]。但他扶住她的手,稳定得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栏杆。
碰碰车: 宛瑜驾驶着小车,笨拙地试图躲避,却被林浔驾驶的另一辆小车精准地一次次“围堵”、撞击。
“砰!砰!”的闷响和宛瑜被撞得前仰后合、又忍不住爆发出的清脆笑声交织在一起。
林浔的操作如同预判程序,每一次碰撞的角度和力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既不伤人又能引发最大笑声。
他看着宛瑜开怀大笑的样子,阳光在她染上红晕的脸颊跳跃,冰冷的逻辑核心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他尝试在意识深处,用湘君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语气呼唤:“喂,湘君,看到没?这妞儿笑起来还挺好看?你丫不出来吐槽两句?”
没有回应。只有宛瑜捂着肚子喊“林浔你太坏了!”的笑声。
(内心:多巴胺分泌微量提升……但对目标意识体无效。社交互动未能触发深层响应。)
旋转木马: 宛瑜挑了一匹粉色的独角兽,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兴奋地朝林浔挥手,笑容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林浔坐在她旁边一匹沉稳的白马上。彩灯流转,舒缓的音乐像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他们。
这个项目带来的生理刺激几乎为零。林浔静静地看着宛瑜,她沉浸在简单的快乐里,整个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系统后台持续扫描着自身状态:[情感模块活跃度:0.01%(基础生理性愉悦阈值)… 湘君信号强度:0]。
他闭上眼,让意识彻底沉入那片数据构成的、冰冷的深海。一遍遍,徒劳地发送着唤醒协议,如同向宇宙深空发射求救信号,连一丝微弱的回波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404 Not Found”。一种名为“绝望”的陌生数据,开始在他核心蔓延。
(内心:刺激阈值降至最低……无效。唤醒协议……终止。目标意识体状态:无法连接。)
恐怖屋: 幽暗的通道,腐朽的气息,突如其来的惨白鬼脸和凄厉音效。宛瑜吓得“啊!”一声尖叫,本能地死死抱住了林浔的胳膊,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整个人几乎缩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肩上,身体微微颤抖。
林浔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任由她抱着,像一个提供物理支撑的柱子,冷静地分析着:[声波频率:高频刺耳,有效引发恐惧;光影效果:利用频闪制造视觉残留;机械结构:触发式弹簧装置… 惊吓度:低级]。
他对这些“鬼怪”毫无反应——真正的鬼域他都直面过。内心却在无声地呐喊,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怆:“湘君!如果是你,此刻会怎样夸张地嘲笑这些劣质道具?会怎样用你那欠揍的语气说‘就这?给爷挠痒都不够’?又会怎样……趁机活跃气氛,让这丫头别怕?” 没有回应。
只有宛瑜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颤抖,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属于“生者”的痒意。黑暗中,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最终又归于静止。他只是稳稳地站着,充当一根沉默的人形支柱。
每一个项目结束,林浔眼底那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星火就熄灭一分。宛瑜的快乐是真实的,充满感染力,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传到他这里。
他精准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惊呼,甚至她靠近时带来的温度和气息变化,但这些鲜活的数据,都无法点燃他核心深处那团名为“湘君”的火焰。
他的笑容(如果有的话)只是社交协议下礼貌性的肌肉牵动,远不如他之前逐渐展露的那些真实笑意——那些曾让宛瑜觉得他在慢慢“活”过来的瞬间。
他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却注定失败的任务。
夕阳开始为游乐场镀上一层金边。喧嚣渐歇。
“林浔,你还好吗?”宛瑜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她递过来一个粉色的、巨大的,像一朵蓬松的云,“给,草莓味的。甜的……或许能让你感觉好点?”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未说出口的疑问。
林浔看着那团粉色的、不规则的碳水化合物聚合物,数据流瞬间分析其成分和热量。[高糖分,无营养价值,不建议摄入]。按照程序,他应该拒绝。
但……他看着宛瑜期待又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鬓角,看着她因为一天玩乐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庞。
他沉默了几秒,冰冷的核心似乎被那团粉色的“云”轻轻碰了一下。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朵巨大的、甜腻的。
指尖触碰到那蓬松的糖丝,带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柔软触感。
他低头,尝试性地咬了一小口。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浓郁得有些发腻,是一种纯粹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感官刺激。
[味觉刺激:强烈。糖分摄入:超标。情感模块反馈:未知数据波动… 微弱正向?]
他抬起头,对上宛瑜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点小小雀跃的目光。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脸上,温暖而明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咬了一口那甜得发齁的。冰冷的逻辑核心依旧在无声地宣告着“唤醒失败”,但在那冰冷的、精确的数据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滋生了一点暖意。
不是为了唤醒谁,仅仅是因为眼前这团粉色的云,和递来云朵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