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北平监狱的空气里还带着铁锈和霉味的寒意。
陈明远蜷缩在草垫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墙角那只和他一样麻木的蜘蛛。
他这位留洋归来的高材生,满腹经纶救国策,到头来却成了阶下囚,罪名是“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他想笑,科学救不了国,难道靠磕头烧香?
“提审!陈明远!”
一声沙哑的吼叫打断了他的自嘲。
两名狱卒打开了沉重的牢门,铁链拖地的声音刺耳得像在剐他的心。
完了,这是要拉去西山枪决了。
陈明远闭上眼,脑子里闪过的不是父母妻儿,而是一道道复杂的物理公式,他想,这大概就是知识分子的最后倔强。
然而,他没有被押上囚车,而是被带到了监狱的放风场。
这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不光是囚犯,连狱卒、伙夫,甚至监狱外都围了一圈踮着脚尖的百姓,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跟菜市口等着看砍头似的。
场地中央搭了个简陋的高台,一个穿着半旧长衫,手里拿着块惊堂木的老头清了清嗓子,那双眼珠子在晨曦里贼亮。
陈明远认得他,是天桥底下说书的老铁嘴,靠一张嘴养活一家老小,据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
张作霖这是要干什么?
杀人之前先来段评书助兴?
这活儿整得也太新潮了。
“啪!”惊堂木清脆一响,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老铁嘴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各位爷,各位老少爷们!今儿个,咱不说那《三国》《水浒》,咱说一段大帅亲传的《新政三字经》!”
话音刚落,底下就起了些骚动。三字经?给犯人上启蒙课?
老铁嘴也不理会,张口就来,那调子朗朗上口,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魔力:“人初生,性本善。世道乱,民不安。张大帅,把令传……”
陈明远起初还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些愚民的顺口溜,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税要轻,工要兴;女可学,童不饥;路归官,矿归民;谁违令,炮轰之!”
这几句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台下的囚犯们先是愣住,随即有人跟着小声念叨起来,接着是狱卒,最后连墙外的百姓也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监狱上空盘旋,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
“税要轻,工要兴!”一个因交不起苛捐杂税而打伤税警的壮汉,念着念着就哭了。
“女可学,童不饥!”一个因女儿被卖掉而杀人的老汉,跪在地上,朝着奉天的方向重重磕头。
“路归官,矿归民!”几个被矿霸陷害入狱的矿工,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
陈明远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跟诵,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点燃了。
他这位象牙塔里的精英,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民意”。
这些简单到近乎粗暴的词句,没有一条复杂的法理,没有一个引经据典的词汇,却像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每一个底层百姓心中最渴望的那把锁里。
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张作霖那只神秘的“耳朵”到底在听什么。
他听的不是什么高深的治国理论,而是街头巷尾最朴素的渴望,是田间地头最直接的呐喊。
“这……这不是政令,这是民心铸的法!”陈明远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崩溃和彻悟。
风暴并未止于监狱的高墙之内。
辰时,教育部的大门刚开,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衙门就迎来了一场地震。
新上任的教育总长王永江,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将一本崭新的小册子拍在桌上。
“诸位,这是‘民声司’刚刚送来的稿件。”王永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自即日起,《新政三字经》列为全国私塾、学堂必修课,每月更新一次,与四书五经同等重要!”
满堂哗然!把一个军阀的顺口溜当经书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更让他们下巴脱臼的消息接踵而至。
还没等教育部的公文发出去,山西、山东、河南等地的乡绅们,竟已通过各种渠道拿到了《三字经》的抄本,自发地将其誊写在红纸上,恭恭敬敬地贴进了各家祠堂最显眼的位置。
一位德高望重的山东大儒甚至公开宣称:“此三字经,虽言辞鄙俚,然字字珠玑,比那北洋政府一年三换的狗屁法令,要讲理一万倍!”
消息传到大帅府,张作霖正端着一碗大碴子粥喝得呼噜作响。
听完汇报,他“噗嗤”一声乐了,抹了把嘴,满不在乎地笑道:“他娘的,这就对了!老子不稀罕写那又臭又长的宪法,写出来给谁看?给那帮戴洋眼镜的酸秀才看吗?老子就写顺口溜,写大白话!谁听得懂,谁记得住,这天下就是谁的!”
午时,鼓楼前,人声鼎沸。
那个被张作霖收为“耳朵探子”的小叫花子小豆子,如今已是北平城里孩子们的头儿。
他站在一个石墩上,挥舞着小手,带着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孩童,用清脆的童声齐唱新编的童谣。
“大帅耳朵灵,政策从俺嘴里生;昨儿说城西旱,盼口救命井;今儿就动工,大炮给咱来撑腰!”
歌声未落,城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紧接着是震天的锣鼓和欢呼。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来——城西的百姓们,不等官方拨款,竟自发凑钱众筹,请来了施工队,真的开始挖井了!
井口旁立着一块木牌,上书三个大字:“惠民井”!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大帅府的张作霖脑中,响起了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民声闭环完成!从收集民声到政策落地,形成正向反馈。政策转化效率提升60%!】
张作霖嘴角一咧,这感觉,比打赢一场大战还爽!
未时,陈明远出现在了大帅府门前。
他不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留洋博士,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梁,又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只是将一份辞呈和一份厚厚的《忏悔书》递了上去。
“大帅,我错了。”他的声音沙哑,“我错在以为‘科学’是高高在上的公式和理论,是洋人的专利。我却忘了,田埂边,灶台旁,百姓的嘴,才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真理场。”
张作霖看都没看那两份文件,反而从旁边拿起一卷还带着墨香的手稿,丢到陈明远面前。
“想赎罪?别跟老子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给你个新活儿——给全国的孩子写‘强国谣’。从识字、算术到开矿、炼钢,都给老子编成顺口溜。写好了,老子给你发一枚独一无二的‘嘴炮勋章’!”
陈明远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那卷手稿,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充满了霸气,内容却是“铁牛跑,呜呜叫,不吃草,拉货多……”这样最浅显的句子。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手稿,一行热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深夜,民声司灯火通明。
王永江正在向张作霖做最后的汇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亢奋:“大帅,效果惊人!短短一天,七省童谣覆盖率超过八成!各地反张舆情下降至冰点,不足7%!还有……还有一件怪事,我们安插在日本使馆的线人密报,日本陆军部针对您的‘思想渗透计划’,三名主谋在今天下午突然同时口舌生疮,溃烂不止,疼得满地打滚,计划被迫中止,人也被紧急撤换了。”
张作霖只是平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下的北平城,万家灯火。
他仿佛能听到,无数个房间里,都有母亲在教孩子念着新的童谣。
在城南一处破败的院落里,小豆子正耐心地教一群盲童唱着新歌。
“我们看不见,但耳朵听得清;大帅说的理,句句是光明!”
孩子们纯净的歌声,穿透了黑夜,仿佛带着一种神圣的力量。
张作霖的脑海里,系统的最后一行提示,正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顺风耳·领域成型;民声长城·初筑完成】。
那一刻,北平鼓楼之上,那口悬挂了数百年的巨大铜钟,竟在无风的夜里,发出一声悠远而苍凉的嗡鸣。
它不像报时,更像是在为那一句句从市井街头升起的童谣,敲响一个旧时代的丧钟。
这一夜,没人挑灯夜读,修订法典。
但中国的法,已在千万张稚嫩或苍老的嘴中,悄然成形。
然而,即便是能覆盖七省的顺风耳,也有它暂时听不到的,被遗忘的角落。
天刚蒙蒙亮,城南的鸽子哨还没响透,一道比野猫还轻的影子,就带着几个半大孩子,蹑手蹑脚地钻进了那片连乞丐都嫌晦气的烂瓦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