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闵政南坐在八仙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金黄的小米粥。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显匆忙,反而有种山雨欲来前的沉稳。林雨兰坐在他对面,小口吃着馒头,眼神却不时瞟向丈夫,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福与满足。不满周岁的闵星龙被安置在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竹编椅车里,咿咿呀呀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碗筷刚落,闵政南便用毛巾擦了擦手,声音平静无波:“陈婶,劳烦您过来一下。雨兰,你也先别收拾。”
在厨房忙碌的陈婶闻声擦着手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顺笑容。林雨兰也放下筷子,看向闵政南。
闵政南的目光先落在林雨兰脸上,语气肯定:“雨兰,你喜欢做生意,有这个头脑,我支持你。”不等林雨兰眼中泛起的光彩完全漾开,他转向陈婶,开门见山:“陈婶,现在有个机会,跟着我们,专门照顾星龙。但得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城市。你愿意吗?”
陈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有些懵。她搓着围裙角,眼神躲闪,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极大的为难:“东家…这…这真是…天大的看重了。可是…可是不行啊,我家里那口子…他身子骨不利索,离不了人…我…我实在没法走远道儿…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您…”
她说着,腰都微微弯了下去,满是愧疚。
闵政南脸上看不出失望,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无妨。既然如此,那这处院子,还得劳烦陈婶您多费心,帮着照看一二。
陈婶如蒙大赦,连忙保证:“东家您放心!我一定把院子看得好好的!一根草棍儿都少不了!谁也别想不经您允许摸进来!”这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对“受人之托”的郑重。
这时,林雨兰忍不住了,她抓住闵政南的胳膊,眼中带着期盼和急切:“政南!你想通了?决定和我回上海了是吗?我跟你讲,我爸那边生意真的做得很大!他早年就跟外国人做外贸,现在不光有纺织厂,还涉足轻工、甚至尝试搞一点电子元件进口!回去之后,我肯定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以你的能力…”
闵政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是去上海。”
他站起身:“一会儿收拾东西,跟我走。算是我给你,还有儿子,的一个惊喜。”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回正屋卧室,并反手关上了门。
林雨兰愣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满心疑惑。不是回上海?那能去哪里?还有什么惊喜?陈婶也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不敢多问。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闵政南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的黑色硬壳公文箱。他走到八仙桌前,将箱子“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按开搭扣,掀开了箱盖。
刹那间,仿佛整个房间的光线都被吸了过去!
箱子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沓沓崭新的、散发着特殊油墨气息的绿色钞票!每一沓都用白色的纸带封着,上面印着面额和数字——全都是百元大钞!而那独特的图案和“USA”字样,明确无误地宣告了它们的身份——美元!
整整一箱子,满满登登,视觉冲击力无比惊人!
林雨兰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箱美金,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丈夫。她出身富商家庭,不是没见过钱,但在这个人均工资几十块的年代,突然看到整整一箱巨额美金摆在眼前,那种震撼无以言表!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陈婶更是吓得“哎哟”一声,连连后退两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是外国钱!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有些发软。
“这里是一百万美元。”闵政南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合上箱盖,锁好搭扣,“我带你们去个真正能做生意的好地方。收拾东西,重要的带上就行,其他的到了那边再置办。我们坐中午那趟火车走。”
他提起箱子,看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林雨兰:“雨兰,动作快些。”
接着,他转向惊魂未定的陈婶:“陈婶,院子,就拜托您了。”
“哎!哎!好!东家您放心!一路顺风!”陈婶忙不迭地应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雨兰终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深深看了闵政南一眼,不再多问,转身快步回房开始收拾。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此刻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丈夫拿出了如此巨款,并且显然早有谋划,她需要做的就是跟上他的脚步。
不到一个小时,简单的行李便收拾好了。主要是闵星龙的奶粉、尿布、衣物,以及林雨兰和闵政南的一些贴身物品和重要文件。闵政南拎着那只沉重的公文箱,林雨兰抱着孩子,最后看了一眼这处承载了他们短暂安稳生活的小院,在陈婶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院门。
三天后哈市,哈市火车站,人流熙攘。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汗水、和各地口音的味道。巨大的时刻表牌下,人们提着大包小裹,脸上写着期盼、焦灼或茫然。
闵政南早已准备妥当。他香港商人的身份是绝佳的保护色和通行证。这个年代,港商回国投资考察享有诸多便利。他通过特殊渠道,早已为林雨兰和儿子闵星龙办好了以“夫妻投靠”为由的赴港探亲申请材料——结婚证明、他的香港身份证副本、在港的住所证明、以及一份措辞严谨的申请信。虽然流程比后世繁琐,但在“招商引资”的大背景下,加上他“港商”身份和看似充分的理由,手续这几天就已特事特办地批了下来,相关的通行文件就躺在他的随身公文包里。
他购买了三张前往广州的硬卧车票。从这座北方城市到广州,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热而嘈杂。闵星龙有些不适应,哭闹了几次,好在林雨兰极有耐心地哄着。
闵政南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要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和城镇,要么闭目养神。
几天后,火车鸣着长笛,缓缓驶入了广州站。
出了站,闵政南没有停留,直接带着妻儿又转乘了另一趟更短途的火车,前往那个时代的传奇之地——深圳罗湖。
此时的深圳,已然是一个巨大的建设工地,到处是轰鸣的机械和繁忙的人群,与内地的城市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又充满希望的气息。
他们最终站在了罗湖口岸前。眼前是繁忙的人流和那道象征着两个世界的关口。香港与内地,虽一河之隔,却恍若天渊。
闵政南深吸一口气。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虽然是港籍,但林雨兰和儿子是内地户口,想要顺利进入香港,并非易事。
他让林雨兰抱着孩子在旁边稍等,自己则拎着公文箱,走向了关口附近一个看似办理业务的办公室窗口。他没有走普通旅客通道。
窗口里坐着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闵政南用流利的粤语低声与对方交谈了几句,然后,他做了一个看似寻常的动作——他将那只沉重的公文箱稍稍提起,放在了窗台下方一个不易被旁人注意的位置,手指在箱体某个部位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随后,他递进去三份证件:他自己的香港身份证、以及林雨兰和闵星龙的内地通行证。
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空气仿佛凝固。林雨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那个工作人员拿起印章,“砰砰”两声,干净利落地在两本通行证上盖下了准许通行的蓝色印章。接着,他面无表情地将三本证件从窗口推了出来,同时,那只放在窗台下的黑色公文箱,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回给了闵政南。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多余的盘问,没有繁琐的检查。
闵政南面色如常地接过证件和箱子,对窗口微微颔首,转身走向林雨兰。
“走了。”他低声说,接过儿子。
林雨兰如梦初醒,赶紧跟上丈夫的脚步,心脏还在狂跳。她紧紧挽着闵政南的胳膊,随着人流,一步一步走过了那条长长的、连接两地的桥梁。
当她踏足香港地界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空气,耳边是嘈杂快速的粤语,眼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繁华喧嚣的街道,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对未来茫然的期待瞬间将她包裹。
闵政南在路边招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了下来。他用粤语报了一个地址。
车子启动,汇入香港繁忙的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