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10日的晌午,闵政南站在自家紧闭的院门外,将三十张用牛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塞进陈婶子手里。
“陈婶子,这半年,家里辛苦您了。这些钱您拿着,添置点年货,好好歇歇。等雨兰回来,还得指望您搭把手。”闵政南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婶子捏着那厚厚一沓钱,手指都有些抖。她没看钱,一双因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闵政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懑和替他不值:“三百块?!南小子!你……你还真给她攒着?!我就说!当初那林姑娘进家门,我就瞧出来了!那做派,那细皮嫩肉的样儿,就不是咱这土坷垃里能养住的人!黑五类!资本家的小姐!最是没良心!这拍拍屁股就回她那大上海了?把你扔这冰天雪地里?她这分明就是跑了!”
“陈婶子,”闵政南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雨兰不是跑。她回去尽孝。说好了半年,就是半年。”
“半年?哄鬼哩!”陈婶子啐了一口,眼圈却有点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心疼闵政南,“回那花花世界了,还能记得咱这穷山沟?还能回来啃这苞米碴子?南小子,你醒醒吧!日久见人心?这人心啊,隔着千山万水,早就凉透喽!”
闵政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看不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凉没凉透,半年后自然知道。这钱您收好,是我的一点心意。家里的事,劳您费心了。”
他不再多言,对着陈婶子微微点了点头,拿出那把沉重的黄铜锁,“咔嚓”一声,将院门牢牢锁死。冰冷的锁头隔绝了院内的一切,也仿佛暂时锁住了某些纷乱的心事。
转过身,路边站着三个人安静地等着他。
三人虽形态各异,但看向闵政南的目光,都带着绝对的恭敬。
闵政南目光扫过他们,没多说废话,只吐出两个字:“走吧。”
一行四人,踩着冻硬的积雪,嘎吱作响地朝着老营村大队部走去。
大队部里,书记赵大柱正捧着个搪瓷缸子,跷着二郎腿,靠着火墙烤火取暖。听见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眼一瞥,看到是闵政南,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等再看到闵政南身后跟着的三个生面孔,尤其是那个壮汉和那个漂亮得扎眼的姑娘,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政南啊,有事?”赵大柱放下茶缸,坐直了身子,摆出了村干部的派头,语气不冷不热。
闵政南走到办公桌前,开门见山:“赵书记,有点事得麻烦您。这几位是我家远房亲戚,”他指了指身后三人,“从吉林那边逃荒过来的,老家今年绝收了,冬天实在过不下去,没办法,跑来投奔我。想在咱们村落户,您给开个介绍信,我好带他们去公社办手续。”
赵大柱一听,眼皮就耷拉下来了,手指敲着桌面,打着官腔:“哦?投亲靠友啊?迁出证明拿给我看看。”他故意把“证明”两个字咬得很重。
“没有迁出证。”闵政南面色不变,“他们那地方偏,在大山沟里,生孩子都没上过户口。”
“没户口?”赵大柱声音猛地拔高,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脸上露出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没户口那就是黑户!政南,这可不是小事!这年头,来历不明的人,万一是那边……”他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北边,“……派过来的坏分子,或者特务间谍呢?你这可是给我出难题,给咱们大队添麻烦啊!这介绍信,没法开,落户也落不了!”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闵政南看着赵大柱那副拿腔拿调的嘴脸,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盯着赵大柱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冰碴子味:“赵书记,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是半点面子不要?非得把这脸面,扔地上当鞋垫子踩?”
赵大柱被他看得心里一突,莫名有些发毛,但仗着这是大队部,强撑着气势:“闵政南!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原则问题!没户口就是不行!”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闵政南冷笑一声,“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介绍信,你现在就给我开。就把他们仨,都落到我的户口上。公社和派出所那边,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搞定。你,只管盖章。”
“你!”赵大柱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闵政南!你简直无法无天!你当大队部是你家开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站在闵政南身后的那个高大壮汉(常老爷),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冰冷、极其古老的东西一闪而过。赵大柱瞬间觉得像是被什么洪荒巨兽盯上了,后脖颈的寒毛唰地立了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卡住了,喉咙发干,心跳如鼓。
“咕咚。”赵大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气势彻底垮了,声音都带了颤音:“政…政南…你看你…急什么眼嘛…我也没说…没说一定不行…就是…就是这手续它…”
“手续是死的,人是活的。”闵政南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赵书记,行,还是不行?”
赵大柱脸色煞白,手都有些抖,再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拿出信纸和大队部的公章,手指不稳地开始写介绍信,笔尖在纸上划拉出沙沙的声响,好几次都写错了字。
“……兹介绍我村村民闵政南之远房亲戚三人……闵小美……闵常山……虎桂兰……因原籍受灾,前来投靠,情况属实,望予办理落户手续为盼……”
写完,他拿起那枚红色的公章,哈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盖下一个清晰的印戳。然后双手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信纸,递给了闵政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政南啊…你看…这样行了吧?公社那边…真能搞定?”
闵政南接过介绍信,仔细折好,揣进怀里,看都没再看赵大柱一眼。 “走吧。” 他对着身后三人说了一句,转身就出了大队部。
老虎妈子、常老爷、胡小美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