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木屋外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像一群不安分的橘红色精灵,将李建国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木板墙上,仿佛一幅晃动而陈旧的皮影戏。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时特有的清冽香气,混杂着旁边小药碾里正在捣碎的、带着苦涩味的草药气息。这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建国记忆深处那扇锈蚀了五十九年的门。
他枯瘦的手,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此刻正一遍遍摩挲着膝盖上那个磨损严重的牛皮笔记本。封面的皮革已经泛黄发暗,边角处用红绳仔细地、密密麻麻地缝补过,像缝合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那是陈远翔教授的遗物,浸染过哀牢山的雨水、汗水,或许还有……血水。笔记本沉甸甸的,不仅在于它的物理重量,更在于它承载的半个多世纪的秘密与重量。
城城、秦川和七月围坐在火堆旁,跳动的火光在他们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上明明灭灭。黑子,那条跟了李建国多年的老狗,温顺地趴在他脚边,喉咙里偶尔发出低低的呜咽,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仿佛能感知主人内心翻涌的不安。
“你们……真的决定要去鬼哭坳?”李建国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被碾碎,打破了山林夜晚特有的、几乎凝滞的寂静。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三个年轻人——城城眼中是义无反顾的执着,秦川带着科研者的探究与谨慎,七月则流露出女性特有的敏感与忧虑。李建国的眼底,复杂的情绪如云层翻滚:深切的担忧,往事重提的犹豫,还有一丝被他极力压制、却仍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历经岁月沉淀后依旧清晰的恐惧。
城城往前倾了倾身体,篝火在他瞳孔里点燃两簇小小的火焰:“李伯,我们必须去。不仅是为了那500万的酬劳,更是为了找到可能救治疫情的‘幽冥之花’,也是为了那些消失的人,不该被遗忘在深山里。”
李建国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把夜雾压得更低。他将笔记本在膝盖上展平,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封面上那模糊的、用钢笔深深刻下的“陈远翔”三个字,字迹边缘已因无数次摩挲而变得圆润。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唉,都是命数。”他的声音飘忽起来,目光穿过跃动的火焰,投向远处被浓稠黑暗吞噬的密林轮廓,仿佛能穿透时空,再次回到那个闷热、潮湿、充满了生机与危险的1965年的夏天。
“那是1965年7月,”他的声音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语速变得缓慢,“我还是哀牢山林场的一个普通护林员,才二十出头,仗着对山里每一条兽径、每一片林子都熟悉,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因为这份熟悉,被上面选作了‘寻踪’小队的向导。小队的队长,就是陈远翔教授,一位从省城来的、真正的学问人,戴着眼镜,说话温和,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总别着两支钢笔。还有地质学家王启明,性子急,但业务能力顶呱呱;护士苏婉,城里姑娘,白白净净,一开始我们都担心她吃不了苦,后来才发现她比谁都坚韧;以及……老向导老王,比我经验还丰富的老山林通,沉默寡言,可肚子里装着整座哀牢山的故事。”
“我们的任务,表面上是进行常规的动植物资源普查,但核心机密,是寻找当地最老练的猎户口中代代相传的‘幽冥之花’——一种据说只在特定年份、特定地点绽放,能引发奇异现象的植物。出发前,我们特意去拜访了山里最年长的猎户,巴桑老爹。他坐在火塘边,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树皮,用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们,反复警告:‘娃子们,鬼哭坳去不得!那是山神圈下的禁地,有会喘气、会喝血的藤蔓,还有守护着神花的巨蛇,它的眼睛像两盏绿灯笼,爬过的地方,草都要枯死!’ 但当时我们……尤其是我们几个年轻人,满脑子都是科学考察、为国家发现新物种、建功立业,哪里真把这些‘迷信’放在心上?陈教授虽然尊重当地习俗,但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也认为那些传说不过是古人对于未知现象的诗意化恐惧。现在想想……”李建国的嘴角扯出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像是咽下了一口黄莲,“如果当时我们能多一分敬畏,多听巴桑老爹一句劝……或许,后来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我们带着当时能搞到的最好的装备——地质罗盘、望远镜、植物标本夹、几支抗蛇毒血清、有限的干粮和药品,还有苏婉坚持要带的、笨重但关键时刻能保命的火焰喷射器,按照老猎户提供的、语焉不详的线索,朝着地图上标记为‘鬼哭坳’的未知区域进发。最初的几天很顺利,山景壮丽,沿途采集了不少有价值的标本。直到……我们走到黑岩坡。”
他顿了顿,拿起身边搪瓷缸,喝了一口浓茶,茶水早已凉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仿佛需要用这冰冷的液体来压下心头泛起的寒意。
“那天傍晚,我们在一棵巨大的、起码要三人合抱的香樟树下扎营。夕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橘红,鸟鸣渐歇。苏婉正准备生火做饭,突然‘啊’地低呼一声,指着旁边的草丛。我们凑过去一看,是一条翠青蛇,通体碧绿如玉,在暮色中几乎与草丛融为一体。它盘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本身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时候明明刚过七月,正是蛇类最活跃的季节,可那条翠青蛇的状态非常奇怪,眼神涣散,对我们的靠近毫无反应,身体却微微颤抖,像是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又或是麻痹之中。陈教授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地拨开蛇周围的草叶,他观察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然后,他取出随身的微型显微镜和载玻片,极其小心地采集了一些草叶和蛇鳞片上附着的、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带着奇异淡蓝色光泽的粉末。”
“就在帐篷里的煤油灯下,陈教授透过镜片观察了许久,久到我们都以为他睡着了。突然,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混合着震惊与兴奋的光芒。他说:‘你们看,这花粉……结构从未见过,而且,它有活性!’ 他进一步检测,发现那些淡蓝色的花粉里含有一种结构特殊的生物碱,他初步判断,这种生物碱可能对爬行动物的神经中枢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科学发现的喜悦里,天真地以为这只是找到了‘幽冥之花’存在的间接证据,谁也没想到,或者说谁也不愿意去深想,这种‘刺激’……会引发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李建国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像是被夜色浸透,带着一种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与悔恨。
“第二天,我们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继续朝着鬼哭坳的方向跋涉。山路越来越难走,原始森林的树冠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稀疏了。走到一处狭窄的、两侧是陡峭岩壁的山谷时——后来我们私下叫它‘亡命谷’——灾难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膝盖,指节泛白。
“先是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开始很轻微,后来越来越响,像是潮水漫过沙滩。紧接着,我们就看到了……蛇。无数的蛇,从岩石缝隙里,从腐烂的落叶下,从垂挂的藤蔓间,像一道道彩色的、冰冷的溪流,向我们汇聚过来。眼镜蛇昂起膨胀的脖颈,发出‘呼呼’的威胁声;金环蛇、银环蛇扭动着斑斓的身躯;还有数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毒蛇和无毒蛇……它们像是疯了一样,完全失去了常态下的警惕和避让,尤其是那些公蛇,瞳孔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色的凶光,不顾一切地朝着我们扑来,撕咬一切移动的物体。我们后来才明白,是‘幽冥之花’随风飘散的花粉,强烈刺激了它们的交配欲望,为了争夺有限的母蛇和领地,它们将视线范围内所有的活物,都视作了必须清除的竞争对手和威胁。”
“我们当时都吓坏了,王启明挥舞着地质锤,我拿着开山刀乱砍,陈教授和苏婉则用树枝和背包拼命驱赶。场面混乱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蛇类特有的腥膻味和我们恐惧的汗水味。就在这时……老王出事了。” 李建国的声音猛地哽咽了一下,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看那幅刻在脑海里的画面。
“一条体型异常硕大、近乎黑色的眼镜王蛇,像一道闪电,从我们侧后方一块风化石后的草丛里悄无声息地窜出来,它的目标原本是离它最近的陈教授,老王就在陈教授旁边,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把陈教授往旁边一推!就在那一瞬间,毒蛇的尖牙,狠狠咬进了老王的小腿!我们都能听到那‘噗’的一声轻响,以及老王压抑的痛哼。”
“苏婉的反应极快,她几乎是扑过去的,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抗蛇毒血清,撕开老王的裤腿,找到伤口,进行注射。老王的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他疼得满头大汗,却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陈教授抱着他,一遍遍地说:‘坚持住,老王!坚持住!’ 我们轮流背着他,想尽快冲出这个死亡山谷。但是……眼镜王蛇的毒性太强,血清似乎效果有限,毒液扩散得太快了……还没等我们走出山谷,老王……他就不行了。”
李建国停顿了很长时间,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指尖是冰凉的。
“他临死前,意识已经模糊,却紧紧抓着我的手,那双常年与山林打交道、粗糙得像树皮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建国……带……带大家……出去……找到……那花……弄明白……’ 他的话没说完,手就松开了,眼睛却还望着鬼哭坳的方向,没有闭上……” 泪水无声地从李建国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陈旧牛皮笔记本的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老王的死,像一盆冰水,兜头浇醒了我们。兴奋和好奇被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取代。我们草草掩埋了老王,用石块做了标记。陈教授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他不停地自责。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折返的路同样漫长而危险,补给也在消耗,只能硬着头皮,怀着更加沉重和不安的心情,继续往前走。”
“越靠近鬼哭坳,周围的景象越发诡异。树木的形状变得扭曲怪诞,藤蔓异常粗壮,颜色也变得暗沉,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甜香——后来我们知道那是花粉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一些。走到距离地图上标记的鬼哭坳核心区域大概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那是一条……我这辈子,下辈子,都忘不了的巨蟒。缅甸蟒,后来查资料确认的。它的体长,绝对超过六米,或许接近七米!身躯最粗的地方,比我们带去的行军水桶还要粗壮!暗褐色的鳞片上布满了不规则的黑褐色斑纹,在幽暗的林下光线下,像覆盖着一层潮湿的、冰冷的岩石。它当时就盘踞在我们必经之路的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和虬结的树根、垂落的气根几乎融为一体,我们走到很近才发现。它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黄色竖瞳,就那样居高临下地、漠然地注视着我们,分叉的黑色信子无声地吞吐着。”
“它发动攻击时毫无征兆,像一道巨大的、活着的阴影,突然从树上疾射而下,目标直指陈教授搭在旁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帐篷!它想用那庞大的身躯直接把帐篷连同里面的东西碾碎、缠破!我们都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苏婉——那个我们一开始以为最柔弱的姑娘——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她猛地抓起一直放在手边的火焰喷射器,对着那道扑下来的阴影前端,扣动了扳机!”
“轰——!” 李建国模仿着当时火焰喷射器发出的怒吼,即使隔了五十九年,那声音里的惊心动魄依然清晰可辨。
“一道炽热的火舌猛地窜出,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巨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和高温惊吓到了,它在空中猛地一扭身躯,庞大的身体砸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它发出一种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嘶嘶’声,黄色的竖瞳死死盯了我们片刻,然后才缓缓地、不甘地退入了更深的密林阴影之中,所过之处,留下一条压倒草木的宽阔痕迹。”
“我们惊魂未定,检查帐篷时,在刚才巨蟒盘踞过的树下,发现了一张它蜕下的皮。” 李建国用手比划着,“蛇蜕的直径超过二十厘米,展开后,那长度……我们粗略量了一下,足有六米多!拿着那张冰凉、半透明、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蛇蜕,我们才猛地想起巴桑老爹的话。他说过,守护鬼哭坳的巨蛇,能通过空气里‘幽冥之花’花粉浓度的变化,感知外人的靠近,并会提前在神花周围布下防线。那一刻,我们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们已经踏入了它的绝对领地,成为了它眼中必须驱逐,甚至毁灭的入侵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不敢再轻易扎营,休息也轮流放哨,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苏婉在这个时候,展现了惊人的韧性和细心。她凭借有限的医学和植物学知识,在附近找到了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药,告诉我们这能解山林里的瘴气之毒,让我们嚼服。她还发现了一处从石缝中渗出的、异常清澈甘冽的山泉,叮嘱我们一定要煮沸了再喝。她甚至教会我们如何辨别那些带有剧毒的植物,比如叶片漂亮的断肠草,碰都不能碰。在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氛围里,她就像暗夜里唯一温暖而稳定的光,像我们所有人的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每个人的身体和情绪。” 李建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短暂而温柔的追忆之色,但那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阴霾所覆盖。
“但……命运的残酷,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善良和坚韧而改变。我们在一次试图更接近核心区域、寻找‘幽冥之花’确切位置的探索中,因为地形复杂和突降的浓雾,和队伍走散了。” 他的声音再次沉入谷底,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那天,我和陈教授为一组,去北面一处岩壁采集可能附着特殊花粉的苔藓样本;王启明和苏婉留在临时营地,整理之前收集的标本和所剩无几的物资。等我们冒着浓雾,艰难地找回营地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他的描述变得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棱角,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帐篷被撕扯成了碎片,帆布条挂在折断的树枝上,像招魂的幡。我们带来的仪器——那个珍贵的显微镜、罗盘、还有王启明视若珍宝的地质样本箱——散落一地,大多被砸坏或踩烂。药品撒得到处都是,白色的药片混在泥泞和枯叶里,格外刺眼。地上,有明显的、凌乱拖拽的痕迹,还有……几滴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溅在旁边的岩石和草叶上。而王启明和苏婉……不见了踪影。”
“我们发疯一样地在营地周围呼喊他们的名字,回应我们的,只有山谷空洞的回音和越来越浓的、带着那股诡异甜香的雾气。陈教授当时就崩溃了,他跪在地上,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手上很快血肉模糊,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反复嘶喊着:‘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我不该带他们来这里!我不该啊!’ 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在茫茫无边的原始森林深处,失去了同伴,被无形的恐怖和凶猛的蛇群围困,我们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等待着未知的、却注定残酷的终结。”
“后来,我们在距离营地大约一里外,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洞口,发现了一些线索。” 李建国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阴森洞口。
“山洞不大,入口处很潮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就在洞口内侧的岩壁上,我们看到了刻痕!是用匕首或者尖锐石头刻上去的,线条有些慌乱,但形状我们都很熟悉——是苏婉平时休息时,最喜欢在本子上画的、那种据老猎户描述的‘幽冥之花’的叶子形状,三片尖瓣,带着奇特的卷曲!这一定是她留下的标记!”
“我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钻进山洞。洞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味道。我们在洞壁角落,找到了一个生锈的、已经无法使用的金属注射器,那是苏婉药箱里的东西。更深处,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下,压着一个小巧的、被水汽浸得字迹有些模糊的笔记本,封面有苏婉名字的缩写。”
“但是……山洞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散落的、已经无法分辨属于人还是动物的细小骨骼,零落地分布在洞底。我们不敢,也不愿去仔细辨认,那些是不是……我们不愿意去想。希望和恐惧在内心疯狂交战。”
“就在我们准备点燃火把,向山洞更深处探索时……它,又出现了。” 李建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条巨大的缅甸蟒,就盘踞在山洞深处一个更宽敞的溶洞入口,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大半个通道。它似乎一直在那里,冰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洞内微弱的光线映在它暗色的鳞片上,反射出金属般的冷光。它那双黄色的竖瞳,在黑暗中像两盏催命的鬼火,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凶光和警告,仿佛在说:此地,禁入!”
“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苏婉和王启明,恐怕已经……而这条如同山神化身般的巨蟒,就是那场最终悲剧的冷酷见证者,或许……也是执行者。”
“陈教授看到巨蟒,看到洞里的景象,积累多日的悲痛、恐惧、自责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他猛地抽出别在腰后的、用来开路的大砍刀,对着我和蔼了一路的陈教授,第一次用嘶哑的、近乎咆哮的声音对我喊:‘建国!我挡住它!你快跑!快!把这里的一切……把笔记本……带出去!告诉外面的人……鬼哭坳的真相!幽冥之花的秘密!’”
“然后,他不等我反应,就举着砍刀,像扑火的飞蛾,朝着那条巨蟒冲了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砍在蟒蛇的身上,但锋利的砍刀只在它厚实坚韧的鳞片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巨蟒被彻底激怒了,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甩,轻易地就卷住了陈教授,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骨骼被挤压发出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山洞里清晰可闻。陈教授的脸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他奋力转过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对死亡的恐惧,有未竟事业的巨大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期望和托付。”
李建国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流淌,他不再擦拭,任由它们滴落。
“我……我像个懦夫一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刻骨的自责,“我看着教授被那怪物紧紧缠绕,听着他骨头碎裂的声音,我吓傻了,腿像灌了铅。教授用最后的气力对我吼:‘跑啊!’ 我才像是被电击一样,猛地转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山洞,冲进了外面迷蒙的、致命的雾气里。我一路跑,一路哭,心里被巨大的恐惧、撕心裂肺的愧疚和无法形容的悲痛填满。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老王、苏婉、王启明,最后连陈教授也……我辜负了他的托付,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逃兵,是个懦夫!”
“后来,我在山林里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不知道多久,靠吃野果、喝溪水勉强维生,直到被接到林场求救信号进山搜索的搜救队找到。我当时已经处于半疯癫状态,嘴里反复念叨着‘鬼哭坳’、‘蛇’、‘花’。等我神智稍微清醒一些,立刻带着全副武装的搜救队,凭着记忆往回找。但是……当我们再次找到那个山洞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巨蟒不见了,陈教授的遗体不见了,甚至连那些散落的骨骼和物品,也都少了大部分,只剩下苏婉在洞壁上的刻痕,和那个生锈的注射器,还静静地留在原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仿佛一切都被这座神秘而残酷的大山吞噬、抹平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鬼哭坳,甚至连那个方向,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害怕……我害怕再次面对那些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的回忆,害怕听到山林里传来的、像是同伴们哭泣的风声。”
他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通红的眼睛望向面前三个被这漫长而恐怖的往事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年轻人,目光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担忧:“这就是……尘封了五十九年的真相。一个充满了遗憾、错误、牺牲和无尽痛苦的真相。现在,根据观测和记载的周期,‘幽冥之花’很可能又要到盛开的年份了。那些被花粉刺激得狂躁的蛇群,会比当年更加凶猛,它们会再次成为鬼哭坳无法逾越的屏障。你们……你们真的要去那里,必须……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地方……它会吞噬生命,也会吞噬灵魂。”
城城看着李建国那双被泪水、岁月和愧疚侵蚀得浑浊不堪的眼睛,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这位老人背负半生沉重枷锁的深切同情,有对当年那些探索者悲壮遭遇的无限敬佩,更有一种源于年轻血脉中的、不愿屈服于未知与危险的倔强。
他深吸一口气,篝火的暖意似乎驱散了一些从故事里带来的寒意,他的语气异常坚定和真诚:“李伯,谢谢您……谢谢您愿意把这些告诉我们。这不会让我们退缩,只会让我们更加清楚肩上的责任。我们一定会万分小心,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不管前面有什么样的危险,我们三个人,会一起面对。”
秦川和七月也重重地点头,虽然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但眼神里同样透出了决心。
李建国凝视了他们许久,仿佛想从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找到一丝当年自己和同伴们的影子。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膝盖上那本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笔记本,郑重地递到城城手中。
“这个笔记本……是陈教授留在这世上,或许是最重要的东西了。里面记录了他对‘幽冥之花’生态、特性的所有推测和研究,还有我们当年探险的路线、标记,以及他的一些……最后的思考。我保存了它五十九年,现在,或许到了它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交给你们,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笔记本入手沉实,封皮上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掌心的温度和泪水浸湿的凉意。
“明天出发前,”李建国补充道,声音恢复了一些护林员的沉稳和实干,“我会去采些新鲜的‘七叶一枝花’,再多准备一些驱蛇的草药。我知道一些古方子,或许比你们带来的现代药剂更管用。大山里的东西,还得用大山里的法子来对付。”
篝火的火焰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点跳动的火苗挣扎着,终于熄灭,化作一缕青烟,融入浓稠的夜色。木炭泛着暗红色的光,明明灭灭。山林重归寂静,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因为李建国这血与泪的讲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层层波澜。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为强大的、源于对真相的渴望、对逝者的告慰、以及同伴间相互支撑的坚定和勇气,正在悄然滋长。他们知道,前方被迷雾笼罩的鬼哭坳,道路注定荆棘密布,危机四伏,但为了解开缠绕了五十九年的谜团,为了那些长眠于深山的老一辈探索者,他们必须,也必将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