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安的车在我家楼下停稳。我解开安全带,心里还记挂着要和江予安一起去接外婆的事,此刻却只能临时变卦。
“你快上去吧,阿姨身体要紧。”江予安侧过头看我,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我点点头,心里乱糟糟的:“那……外婆那边……”
“放心,我待会儿陪外婆吃饭,会跟她解释清楚的。”他唇角牵起一个令人安心的弧度,“时间还充裕,我可以早点去外婆家接她。”
“嗯,”我稍微松了口气,我家离外婆喜欢的那家老字号饭店并不远,“那我等我妈这边好点了,就过去找你们。”
“好。”他应道,目光沉静,“不急,好好陪阿姨。”
我下了车,看着他掉头,驶向主干道,这才转身快步跑进楼道。
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带着一股压抑的气息。我爸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汤勺,朝我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回来啦?你妈在房间里躺着呢,心情不好,你去看看她。”
“妈怎么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我一边换鞋一边急切地问。
我爸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唉,昨天……回来就没怎么说话,早上起来就说心口闷,头晕,我让她躺着休息休息。这不,我正给她煲着她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我心头一沉,隐约猜到了原因。我推开卧室的门,只见我妈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
只一眼,我的鼻子就酸了。
她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眼周是哭过之后特有的疲惫和浮肿,枕头上还有一小片未干透的湿痕。她看到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
“月月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沙哑。
“妈,”我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有些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摇摇头,反手用力握住我的手,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滚落下来:“妈没事……就是心里难受,堵得慌……”
她吸了吸鼻子,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哽咽着:“月月,妈知道,昨天……昨天是爸妈不对,不该那样……可是,妈心里怕啊……”
我爸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沉默地站在床边,脸上是同样的沉重和忧虑。
“妈,”我喉头发紧,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你别想那么多,先养好身体。”
“我怎么不想?”妈妈的情绪激动起来,她撑着坐起身,靠在我给她垫高的枕头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安安那孩子,妈承认,他的确是个好孩子,真的很好。模样周正,说话得体,有事业,对你……我看得出来,也是真心实意的细致。昨天饭桌上,他给你剥虾,给你夹菜,眼神就没离开过你……妈活了这么多年,这点看不差。”
她一句句夸着江予安的好,我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我知道,这所有的“好”后面,必然跟着一个“但是”。
果然,妈妈的话锋猛地一转,泪水流得更凶:“可是月月,只一条!只他身体这一条!妈这心里就跟刀绞一样!那是瘫痪啊孩子!那是一辈子的事啊!”
我爸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接口道,语气充满了懊悔:“月月,爸也得跟你道个歉。昨天……昨天就不该让他来家宴。是爸妈太好面子了,想着亲戚都叫了,临时变卦不好看,也存了点心思想看看……可这一看,我这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妈妈用力拍着胸口,仿佛那里有千斤重压:“是啊!看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却坐在轮椅上,事事都要人操心,以后可怎么办啊?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日子长着呢!难道你要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守着他那轮椅过日子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将来谁扛?有了孩子,谁陪孩子跑跑跳跳?万一……万一他身体再出点问题,你不是要被他拖累死吗?!”
“妈!他不是拖累!”我忍不住提高声音反驳,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很独立,他能照顾自己,他甚至能照顾我!他开车、工作、生活,都没问题!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现在是没问题!可以后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妈妈几乎是嘶哑地追问,“等他老了,身体机能衰退了,坐轮椅的人比普通人更容易出各种并发症!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是要工作,还是要照顾他?你的后半生,难道就要绑在他的病床前吗?”
她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入我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隐秘恐惧。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辩驳在母亲基于长远现实的残酷推演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巨大的难过和无力感将我淹没。我看着妈妈痛哭流涕的脸,看着爸爸沉默却写满赞同的沉重表情,一种绝望的情绪漫上心头。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和挣扎,望向妈妈:“妈……那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江予安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你们……才能同意我和他在一起?”
妈妈停住了哭泣,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除非……除非他不用坐轮椅。除非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顿了顿,泪水再次滑落,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能把我砸垮:
“可是……月月,那可能吗?”
那一瞬间,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厨房里汤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却丝毫温暖不了我瞬间冰凉彻骨的心。
“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你知道这不可能!你这是在一开始就判了他死刑,也判了我的死刑!”
“月月,爸妈是为你好!”我爸按住我的肩膀,语气沉痛,“我们昨天看到了,安安是个好孩子,对你也好,我们也心疼他。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清楚未来的路有多难。你看他那样……是,他现在能自己开车,能工作,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可生活不是只有这些光鲜的时候!以后呢?长期的健康问题怎么办?万一有什么并发症,是谁来照顾谁?我们老了,不可能帮你一辈子,到时候所有的压力都会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我不怕!”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爱他!这些我都可以承受!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信我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爱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腿用!”我妈猛地坐起身,眼泪也流了下来,“你现在是被感情冲昏头脑,可以后几十年呢?你会累,会怨,会后悔!到时候再回头就晚了!我们宁愿你现在恨我们,也不想看你将来受苦!”
他们的眼泪和“为你好”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可心却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理解父母的忧惧,另一半却为江予安感到无比委屈和不平。
他那么好,凭什么就因为一场意外,连追求幸福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巨大的无力和委屈淹没了我。我再也无法在这个充满“爱”的压抑房间里待下去。
“我……我出去透透气。”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家门。楼道里的冷空气让我打了个寒颤,却无法冷却我翻腾的情绪。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脚步正下意识地走向和外婆约定吃饭的那个商场。
也许,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在一个空间里,感受他的存在,也能给我一点虚无的力量。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商场,来到那家餐厅所在的楼层。远远地,透过玻璃隔断,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的方向。外婆坐在他对面,正笑着和他说什么。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桌上摆着几道菜,他似乎没怎么动筷,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那一刻,他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正常,仿佛昨天家宴上的尴尬和今天我家的风暴从未发生过。可我知道,这只是表象。我父母的那些话,那些基于“爱”的残忍考量,他是否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地用来折磨过自己?
我的心揪痛起来。
我没有走过去。我害怕看到他的眼睛,害怕从他眼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因为我而起的阴霾和疲惫。我妈妈那句“除非他不用坐轮椅”再次响起,像一句恶毒的咒语。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商场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却仿佛隔着一层膜,模糊不清。世界那么大,我却觉得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不知道待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麻。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我和江予安的合照,笑得很甜。我颤抖着手指,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陪外婆吃好了吗?我妈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我有点累,先不过去了。你们吃完早点送外婆回去休息。」
我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切,我需要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我知道,我发给他的是一条谎言,而我和他之间,似乎也开始隔起了这样一层无奈的、名为“现实”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