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颜若城也有跟着颜卓一起去,翊王生病那几日颜若城都有去看望。
颜若城掀帘出帐时,北地的风正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来,寒意刺骨。他立在原地,只觉得之前在帐内听到的那些话,比这边关的风雪更冷,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父亲……和太子?谋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父亲颜卓与副将张猛低沉而清晰的对话,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匈奴那边,打点好了,只等翊王深入……”
他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营帐,一路上巡逻士兵的问候,他都恍若未闻。脑海里交替浮现的,是父亲平日里威严刚毅的面容,以及帐内那冷酷决绝的声音;还有翊王墨翊白那张因病而苍白,却依旧难掩清贵风姿的脸,以及他看向自己时,那与看向父亲颜卓时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温和的目光。
他知道,这温和,全因三妹。
颜若城最是清楚三妹那性子,若她知道父亲竟要亲手将她心爱之人推向死路……
颜若城打了个寒噤,几乎能想象到颜翎玥玉石俱焚的决绝。
接下来的几日,颜若城去翊王营帐探望得愈发频繁。他亲自检查汤药,过问饮食起居,将翊王安危护卫得滴水不漏,近乎苛求。每一次看到墨翊白因他的细致照料而微微颔首,道一声“有劳颜小将军”,颜若城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便更添一分。他仿佛是在替父亲赎罪,用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填补那道骤然裂开的、名为“忠义”与“亲情”的鸿沟。
可他明白,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只要父亲的计划不停止,他做得再多,也像是站在悬崖边,徒劳地想要拉住一辆正冲向深渊的马车。
内心的煎熬与挣扎日益加剧,看着父亲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背影,他常常会出神。那个从小教导他忠君爱国、马革裹尸的英雄,怎么会……怎么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他必须去说,必须去阻止!哪怕只是为了保住颜家满门,为了不让三妹伤心欲绝。
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颜卓刚与几位将领议完事,众人散去,主帅大帐内只剩他一人,正就着昏黄的油灯,凝视着案上的军事舆图。
颜若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定住心神,掀帘而入。
“父亲。”他声音有些干涩。
颜卓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手指在舆图上一处山谷点了点:“何事?”
帐内炭火噼啪,空气却沉闷得让人心慌。颜若城走到案前,沉默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压抑着颤抖:“父亲,孩儿……孩儿近日听闻一些传言。”
颜卓的手指顿住了,终于抬起眼。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鹰,落在颜若城脸上,带着审视的压力:“哦?什么传言,能让你这般失魂落魄?”
“是关于……翊王殿下。”颜若城迎着父亲的目光,感觉后背已有冷汗渗出,“有人说,有人欲对翊王不利,甚至……与此次匈奴异动有关。”
颜卓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军中流言,何足为信。翊王殿下乃皇上亲弟,千金之躯,我等自当竭力护卫其周全。你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莫要听风就是雨。”
“父亲!”颜若城见父亲避重就轻,心中焦急,上前一步,语气不由激动起来,“真的只是流言吗?孩儿……孩儿那日路过您帐外……”他终究没能说出“听见”二字,但闪烁的眼神和未尽之语,已说明一切。
颜卓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帐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颜若城完全笼罩。
“你听到了什么?”颜卓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事已至此,颜若城再无退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痛楚与恳求:“父亲!翊王是皇室贵胄,皇上的亲弟弟!谋害亲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更何况,此次边患若真是……那与通敌卖国何异?父亲,您一世英名,忠勇为国,怎能……怎能行此糊涂之事!收手吧,父亲!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希望能唤醒父亲心中的那份忠义与底线。
颜卓静静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不解、痛苦和最后一丝期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颜若城无法理解的沉重。
“糊涂?”颜卓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城儿,你起来。”
颜若城不动,执拗地跪着。
颜卓转过身,走到帐边,望着悬挂的一副破损的铠甲,那是他年轻时所穿,上面布满了刀剑的痕迹。
“你以为为父想吗?”颜卓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翊王文韬武略,在朝中声望日隆,早已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太子……他等不及了。”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钉在颜若城脸上:“太子是储君,是国本!我颜家将门,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你以为为父有的选吗?从你大姐被选入宫中为妃的那一天起,从为父被太子委以北境兵权的那一刻起,我颜家,就已经和太子绑在了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颜若城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可是……父亲,我们可以向皇上……”
“向皇上告发太子?”颜卓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可怕,“证据呢?凭你我的片面之词?届时太子反咬一口,说我颜家勾结翊王,意图不轨,你猜皇上是信他这个储君,还是信我们这手握重兵的臣子?更何况,你姐姐还伴君身侧!整个颜氏一族数百口的性命,都系于此!”
他走到颜若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太子让我们动,我们尚有一线生机,若我们不动,违逆东宫之意,不等翊王倒台,我颜家就先完了!城儿,为父这不是在择主,我是在求生!为了颜家满门的求生!”
颜卓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奈,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为父知道你对你三妹的疼爱。但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个人的情感,在家国……不,在家族的存续面前,必须让步!”
颜若城呆呆地跪在原地,父亲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记一记,将他心中那个高大正直、顶天立地的父亲形象,敲得粉碎,又重塑成一个被权谋与家族利益捆绑、在漩涡中挣扎的陌生模样。
他明白了。不是父亲想,而是父亲不得不做。颜家这艘船,早已驶入了太子设定的航道,狂风暴雨将至,若不顺着太子的意思掌舵,立刻就是船毁人亡。父亲选择的,是必须牺牲翊王,保全颜家。
可是……这样的保全,踩着忠义,踩着无辜者的鲜血,甚至可能要踩着三妹一生的幸福,真的对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颜若城。他劝不了,也阻止不了。父亲有父亲的不得已,家族有家族的沉重。他那些关于忠君、关于道义的话,在这样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看着父亲,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变得无比陌生,两人之间,仿佛骤然隔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那是理念的背离,是道路的分歧。他无法认同父亲的选择,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家族倾覆。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他对着颜卓,深深地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踉跄着退出了大帐。
背影僵硬,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落寞。
颜卓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融入了北地呼啸的寒风中。
帐外,风雪更急了。颜若城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