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长江之上。
湖广水师残存的舰船,如同被惊散的鱼群,队形散乱地顺流而下,向着归州巴东方向仓惶逃窜。
旗舰定川湖号虽然逃过一劫,但甲板上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片狼藉,水手们惊魂未定地清理着散落的杂物和血迹,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和焦糊味。
孙世忠脸色铁青,背对着船舷,望着江水发呆,他那身鲜亮的甲胄此刻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败。
副将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还带着未散的颤音:
“总戎……万幸……万幸伪夏的追兵没有乘船追来……”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早已消失在视野后的兵书宝剑峡方向,仿佛那恐怖的炮声还在耳边回响。
孙世忠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眼神空洞而疲惫,扫过甲板上几位同样面无人色、垂头丧气的将领。
“追兵?”孙世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他们还需要追吗?两轮炮响,我们便丢盔弃甲,连落水的袍泽都弃之不顾,只顾自己逃命……
呵,在他们眼里,我们恐怕连被追击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在场每一个将领心上,众人脸色更加难看,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副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问道:“总戎……那……那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是退回武昌?还是……
还是另寻时机伺机再战?”他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惶惑。
进川?峡江已成鬼门关,退?如何向朝廷交代?
孙世忠沉默了片刻,船舱内死寂一片,只有江水拍打船体的哗哗声,他走到船舷边,望着浑浊东流的江水,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如何是好?”他重复着孙世培的问题,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的旨意,洪督的方略,是川北、川东两路并进,水陆夹击,一举克复四川!荡平伪夏!”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可如今呢!我水师……连伪夏主力的影子都没见到,就在这峡江天险之下,被人家两轮炮火打得魂飞魄散,溃不成军!连一炮都没能还击出去!”
他指着兵书宝剑峡的方向,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那炮火!你们也看到了!射程之远,精度之高,闻所未闻!
远超我水师舰炮!依托那样的地利,那样的火力……后续进攻?那已不是奢望,而是痴人说梦!是拿弟兄们的命往无底洞里填!”
这番话说得极其直白,也极其残酷。
甲板上,所有将领都面如死灰,进攻?谁还敢提进攻?那从天而降、精准砸碎战船的恐怖铁弹,已经成了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短暂的死寂后,一位年长的参将喏喏地开口,“总戎……那……那此番大败……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朝廷那边……陛下和洪督……还有唐抚台……定然……”
他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追责!如此惨败,总要有人掉脑袋来承担皇帝的怒火和朝廷的问责!
此言一出,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和恐慌。
将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惊惧,有不安,更深处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推卸责任的微妙心思,谁也不想当那个替罪羊。
孙世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和……了然。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的笑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江风:
“呵……放心吧,诸位。”
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将领的脸:“此番入川受挫,折损兵将,未能达成圣命,皆因本帅……轻敌冒进,指挥失当!未能洞察敌情,未遣哨船探路,一意孤行,贸然入峡,致有此败!罪责……皆在我孙世忠一人!”
他挺直了腰背,虽然甲胄破损,但这一刻,竟显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担当:“陛下若要追究,要砍头,要治罪,自然由本帅这个湖广总兵官一力承担!与尔等……无关!”
“总戎!”
“军门!”
众将闻言,无不动容,纷纷惊呼出声。有人是真心感到愧疚和不安,有人则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副将更是急道:“总戎!此非您一人之过!是伪夏狡诈,炮火……”
孙世忠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不必多言!军令如山,胜败有责!本帅为主将,败了,便是本帅的罪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决断,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传令全军!全速撤回巴东水寨!休整船只,救治伤员,清点损失!
抵达巴东后,本帅将亲笔修书,详陈此战经过及败绩缘由,以八百里加急,星夜呈送京师,禀明陛下!
同时,也将此噩耗,飞报陕西洪督与湖广唐抚台!川东之事……非我等力所能及矣!”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西方那莽莽苍苍、此刻在他看来如同噬人巨兽般的巴山蜀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萧索:“收兵……回巴东吧。”
“末将……遵令!”众将齐声应道,声音复杂,有沉重,有愧疚,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残存的船队调整着更加散乱的队形,将风帆鼓得更满,桨橹摇得更急,沿着浩荡的长江,顺流而下。
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血色,映照着这支失魂落魄的败军,船头劈开的浪花,仿佛是他们破碎的雄心溅起的最后水沫。
来时千帆竞发,志在必得;
归时仓惶如丧家之犬,只求尽快逃离这片给他们带来无尽噩梦的水域。
巴东水寨的轮廓在前方渐渐清晰,那里不再是出发时的跳板,而成了他们暂时舔舐伤口、等待未知命运的囚笼。
四川的战火,随着这支溃败水师的东归,暂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