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的目光扫过西南方向的舆图,那个盘踞川北,攻城掠地,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若陕西流寇再不能剿灭,任其坐大或流窜入川,与张行合流…那后果,不堪设想!
山西、河南邻省的告急文书就在案头,流寇如同瘟疫,一旦突破陕西藩篱,涌入相对富庶的中原腹地,必将掀起更大的灾难!千里沃野,恐成焦土!
辽东建虏,山海关外,皇太极的八旗铁骑虎视眈眈,从未停止过叩关的野心。
若西北糜烂,中原动荡,朝廷哪里还有余力、余钱去应付辽东这个心腹大患?腹背受敌,社稷倾覆只在旦夕!
四川割据,流寇肆虐,建虏觊觎…内忧外患,如同无数条绞索,紧紧勒住了大明的脖颈,也勒住了崇祯皇帝的心脏。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顾忌,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狠厉!
“两害相权取其轻!”崇祯咬着牙,声音嘶哑,仿佛在说服自己,“陕西…只能牺牲陕西了!洪承畴…朕…信你最后一次!”
他颤抖着手,抓起朱笔,在那份如同千斤重的奏折上,艰难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批下了三个字:
“着即照办!”
朱砂殷红,如同淋漓的鲜血,刺目惊心。
1632年,1月17日,一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加印、以八百里加急飞递的圣旨,跨越千山万水,终于送到了西安三边总督府。
当传旨太监那尖细高亢的声音宣读出“着即照办”四个字时,洪承畴悬了许久的心,轰然落地,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巨石压住!
皇帝同意了!这柄双刃剑,终于可以出鞘了!然而,这剑锋所指,不仅是流寇,更是陕西数百万无辜的黎民!
洪承畴没有丝毫犹豫,也容不得他犹豫,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用无数骂名换来的机会!
他立刻召集心腹将领和幕僚,一道道盖着总督大印、措辞极其严厉、带着血腥气的命令,如同密集的箭雨,射向陕西全境。
命令下达,整个陕西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差役兵丁手持总督府令牌,如同凶神恶煞,闯入一个个原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村庄,哭喊声、哀求声震天动地。
“军爷!行行好!这是俺们全家熬到开春的命啊!”
“求求你们!给孩子留口吃的吧!”
“没了粮,俺们咋活啊!”
冰冷的刀枪抵在胸口,无情的呵斥响彻耳畔。
农妇死死抱着装粮的瓦罐被粗暴地夺走,老农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出血,换来的只有冷漠的驱赶和鞭笞。
被强行夺走的,不仅是粮食,更是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
绝望的阴霾笼罩着千村万落,无数家庭一夜之间坠入深渊。
冻饿倒毙于道旁的尸体,日渐增多。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开始在饥荒最严重的地方悄然上演。
整个陕西大地,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往日高高在上、田连阡陌的士绅大户,此刻也成了被洗劫的对象。
“岂有此理!我祖辈积攒的粮米,凭什么让洪承畴说征就征?”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洪承畴!你这酷吏!你不得好死!”
愤怒的咆哮在深宅大院中响起。有些士绅试图凭借功名身份和地方影响力进行抵制,甚至组织家丁护院对抗。
然而,面对总督府派来的、手持“通贼”大帽和冰冷刀锋的“督粮队”,所有的抵抗都显得苍白无力。
粮仓被强行打开,白花花的粮食被一车车拉走,留下的是士绅们赤红的双眼和刻骨的仇恨。
他们开始动用一切关系,向京师的同乡、同窗、故旧疯狂写信,痛斥洪承畴“祸国殃民”、“激变地方”、“比流寇更甚”!
弹劾洪承畴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紫禁城。
洪承畴坐镇西安,每日都能收到各地关于民变苗头、士绅抗拒的急报。
他面色铁青,眼神却更加冰冷。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正背负着怎样的滔天骂名。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严令各部:凡遇抵抗,格杀勿论!
凡有聚众闹事者,视同流寇,就地剿灭!用最残酷的铁血手段,强行推进这饮鸩止渴的“坚壁清野”!
冰冷的命令如同瘟疫般在陕西大地肆虐,所过之处,生机断绝,哀鸿遍野,洪承畴的“坚壁清野”,其酷烈远超以往。
然而,洪承畴赌上一切所期待的效果,也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上开始显现。
流寇赖以生存的“水源”——劫掠乡村和小城镇——彻底枯竭了。
无论他们扑向何方,迎接的只有死寂、废墟和奄奄一息、连自身都无法维系的饥民。
树皮草根殆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饥饿这一种颜色。
闯塌天刘国能部在陕北沟壑间徒劳奔波,熟悉的村落已成鬼蜮,部下恐慌蔓延。
不沾泥张存孟在陕南山区也感到了补给断绝的寒意,更察觉到洪承畴官军在完成残酷搜刮后。
正依托西安等大城重新集结,以精锐马队编织一张不断收紧的绞杀网,目标就是将陕西变成流寇的绝地坟场!
闯将李自成此时亦在陕北活动,他刚刚崭露头角,所部规模虽不及老牌首领,但行动迅捷,作风悍勇。
此刻,他同样深陷绝境,部下精锐马队因缺乏草料豆料而羸弱不堪,步兵更是面黄肌瘦。
几次试图突袭小股官军辎重队,都因对方警惕性极高、反应迅速而失败,反而折损了人手。
饥饿像钝刀子,一点点切割着这支新生力量的锐气。
1632年2月,残冬未尽,春荒已至。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支挣扎的流寇队伍。巨大的生存压力,第一次压倒了彼此间的猜忌和旧怨。
恐慌与求生欲,驱使着陕西境内主要的流寇首领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唯一的可能——联合!
风声鹤唳中,几支精干的小队如幽灵般穿梭于荒原,竭力避开官军日益严密的哨卡,目标直指子午岭深处一座早已废弃、人迹罕至的破败山神庙。
破庙内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寒风从缝隙灌入,吹得火把明灭,更添几分阴森与不祥。
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每一张脸上都刻着饥饿的痕迹和巨大的焦虑。
他们知道,这次秘密的聚集,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也可能是走向更大毁灭的开始。
沉重的压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
王左挂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决定命运的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