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竹篾搭的营地里噼啪作响,程高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窜起来,映得被绑在枣木柱上的黑斗篷更显扭曲。
那家伙喉咙里仍发出哑哑的闷嚎,脖颈处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火光下泛着幽蓝——正是涪翁用黄钟针封了他的哑穴。
程高,取我玄针袋。涪翁蹲在草席上,指尖在黑斗篷腕间的太渊穴上轻轻一按。
他的竹笠早摘了,银白的鬓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可那双眼却亮得像淬了星火,今夜得把这具身子里的鬼掏出来。
程高应了一声,从师父的药箱里取出那方缀着云纹的青布包。
玄针袋入手微沉,他知道这十二根玄铁针浸过三十六年的艾草汁,每根针尾都刻着《灵枢》里的古字。
当涪翁捏着通幽针刺入黑斗篷命门穴时,王二狗凑过来,被程高一把拽住后领:别凑太近,玄针引气时乱了气场,师父要骂人。
黑斗篷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
涪翁的拇指在针尾轻轻一旋,瞳孔骤然收缩——他分明看见,银针周围的皮肤下浮起暗紫色的脉络,像无数条小蛇顺着经络游走。
更诡异的是,当针深入半分,那脉络竟在大椎穴处凝成一点金斑,与当年给汉成帝诊脉时,帝王血脉里的天枢金络如出一辙。
这不是普通的血脉调和术。涪翁的声音低得像蛇吐信子,手指顺着黑斗篷的锁骨往下探,他的肝脉带三分朱提山的朱砂气,肾脉裹着三分南海的珍珠粉,这是用十年药膳养出来的......他突然顿住,指甲重重掐进掌心,这是在模仿皇族体质。
皇族?王二狗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火把差点掉地上,他们莫不是想......
程高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营地外的竹林——方才风里有碎叶被卷起来,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但等他提刀冲过去,只看见满地月光,连只夜枭都没有。
程高!赵子衡的声音从帐子里炸开。
程高转身时,看见小师弟跪坐在草垫上,额角全是冷汗,手里攥着半卷残破的帛书。
那帛书边缘焦黑,隐约能看见天脉九变四个朱砂字,我按上面的针法试了试,结果......
赵子衡的话被一声闷哼截断。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银针扎进曲池穴三寸,可气息却越来越乱,仿佛有团火在经脉里横冲直撞。
涪翁两步跨过去,玄针袋地拍在案上,三根赤针闪电般刺入他:谁让你乱试的?
这是伪经!
赤针入体的瞬间,赵子衡惨叫一声,眼前的幻象终于裂开——他刚才分明看见帛书上的文字在动,变成无数条小蛇钻进自己血管,要把他的血换成金色。
冷汗浸透了中衣,他指着帛书的手直抖:师父,这上面的引气诀......和《针经》里的不一样。
涪翁捏着帛书的手青筋凸起。
月光从帐顶破洞漏下来,照见他指腹的老茧蹭过二字——那两个字的墨色比其他地方深,分明是后来添改的。前朝太医院有位张医正,确实创过天脉九变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原本是给皇嗣调理胎气,防先天不足。
可这上面......他猛地撕开帛书内层,露出一行极小的朱笔批注:以百人血祭,换一日龙气。
王二狗一声撞翻了药罐。
他盯着那行小字,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们是想靠这歪门邪道,伪造天命!
说什么血脉调和,根本是拿活人当炉鼎!
所以昨夜那假印,不过是引子。程高突然明白了。
他想起师父磨印时说的,想起方才竹林里的异响,他们要的不是医典,是看我们会不会为了护经,暴露真正的......
传承印。涪翁替他说完。
他把帛书折成小块,扔进篝火里。
火焰腾地窜起半人高,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们以为医道传承靠的是几卷书,却不知道真正的火种......他扫过程高腰间的赤针袋,赵子衡腕上还在渗血的针孔,王二狗攥得发白的拳头,是拿针的人。
黑斗篷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知道是不是被火光刺激的,他脖颈的银针地弹出三寸,在地上蹦了两下,滚进了火里。
涪翁弯腰捡起那根针,针尾的二字被烧得通红。
他转头看向三个徒弟,眼里的光比篝火更烈:明日天亮,程高带二狗去巴郡衙门,把这伪经的事捅给太守。
子衡跟我去后山水潭,我要重新教你认针——他的拇指抹过赵子衡手背上的针痕,真正的医道,不是用来造神,是用来......
救人。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夜风吹过营地,吹得篝火噼啪作响。
程高摸了摸腰间的赤针,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极轻的马蹄声。
他看向师父,正撞见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暗潮——那是他在天禄阁见过的光,是在涪水滩见过的光,是无论多少战火都烧不灭的光。
把玄针收起来。涪翁突然说。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程高的针袋,明天开始,我们要给他们演一出大戏。
篝火里的帛书烧得只剩灰烬,可天脉九变那四个字,却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
篝火余烬在黎明前的冷雾里泛着暗红,程高蹲在草堆边搓了搓冻僵的手,抬眼正看见师父蹲在溪边,用枯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晨露顺着竹笠边缘滴下来,在二字上晕开个水痕。
师父,巴郡太守的回信到了。王二狗从林子里钻出来,怀里揣着个裹油布的竹筒,太守说张世昌那老匹夫的义子最近在招死士,连南乡的屠户都被他们买通了——您说的假消息,他们果然信了?
涪翁用枯枝戳了戳泥地上的黄帝经三个字,指节叩得噼啪响:他们找了十年的天脉九变没成,现在听说有完整版《黄帝经》能续龙脉,哪能不扑上来?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凝着霜,程高,把那卷抄了三遍的《明堂孔穴》拿来。
程高从药箱底层抽出帛书,泛黄的边缘还留着他去年抄经时溅上的茶渍。
涪翁接过去,指甲在手太阴肺经那页轻轻一挑,帛书里竟滑出张薄如蝉翼的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二字,是赵子衡前天夜里偷偷添的。
这就是饵。涪翁把皮纸按回原处,明日起,让巴郡的药铺、茶馆都传一句话:涪翁要带着《黄帝经》过三峡,换二十车药材救瘟疫。他转向赵子衡,后者正蹲在石头上磨针,指腹被磨得发红,子衡,你明日穿我那件青麻衫,戴斗笠,去江边码头晃两圈——他们的眼线盯着呢。
师父,要是他们...赵子衡的话被程高用胳膊肘捅断了。
涪翁却笑了,伸手揉乱小徒弟的头发:怕什么?
真正的《针经》在程高的针袋里,在二狗的药篓里,在你磨的每根针上。他转身看向江水,浪头拍在礁石上碎成雪,他们要的是死书,我们给的...是陷阱。
三日后的夜,古庙的断碑上落满青苔。
程高贴着墙根摸进殿门,靴底碾碎了半片瓦当,脆响惊得梁上的蝙蝠扑棱棱乱飞。东南角第三根柱子。涪翁的声音从神龛后传来,他手里举着盏小铜灯,火光映得神像的泥脸忽明忽暗,这里有虫蛀的窟窿,把玄针插进去,针尖对准门槛。
程高摸出根刻着的玄针,顺着虫洞往里送。
针尾没入木缝的瞬间,他听见远处传来王二狗的暗号——三声鸟叫。二狗在庙外守着,看见火把就学猫头鹰叫。涪翁又递来三根赤针,这三根扎在供桌下,等他们掀桌子时...他拇指在针尾一弹,赤针嗡鸣着没入木缝,让他们尝尝赤焰灼邪的滋味。
赵子衡缩在神龛后面换衣服。
他套上涪翁的青麻衫,袖口长得能盖住指尖,斗笠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年轻的脸。等会儿他们要验书,你就把帛书举高。程高帮他系紧腰带,记住,手别抖——抖了就成破绽。
我不抖。赵子衡咬着牙,喉结上下滚动,师父说过,医道传承不在书上,在人。
月光爬上西墙时,庙外传来脚步声。
程高迅速闪到梁柱后,涪翁退到神像左侧,指尖扣着三根玄针。
王二狗的猫头鹰叫远远传来,一声,两声,第三声拖得老长——是的暗号。
庙门一声被推开。
带头的人穿着玄色大氅,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正是张世昌。
他身后跟着八个持刀的壮汉,其中两个抬着个红漆木匣,匣盖上的锁闪着冷光。
涪翁先生。张世昌摘下斗笠,露出半张刀疤脸,听说您要拿《黄帝经》换药材?
赵子衡从神龛后走出来,斗笠下的声音压得粗哑:药材要二十车,先看货。
张世昌挥了挥手,手下掀开木匣。
程高隔着梁柱望去,匣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金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十万金,够买三十车药材。张世昌的目光扫过赵子衡怀里的帛书,现在,把经给我。
赵子衡刚要递书,张世昌突然冷笑一声:慢着。他抬手抽出手下的刀,刀尖挑起赵子衡的斗笠——少年苍白的脸暴露在月光下,你不是涪翁。
你也不是来交易的。涪翁的声音从神像后响起。
他踏出阴影时,玄针袋在腰间轻晃,张医正的儿子,果然记得天脉九变
张世昌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反手一刀砍向赵子衡,程高从梁柱后扑出,赤针地钉入持刀者的曲池穴。
那壮汉痛叫着松手,刀当啷落地。
张世昌反手抽出短刃,直刺涪翁咽喉:我要的不是经,是你这条能解天脉九变的命!
涪翁不躲不闪,拇指在玄针袋上一弹。
三根银针破空而出,分别钉向张世昌的。
张世昌歪头躲过第一针,短刃挑开第二针,却没看见第三针擦着他耳尖飞过,扎进了供桌下的赤针——
一声清响惊破夜。
供桌下的赤针突然震颤,带动东南角柱子里的玄针,像是有人在琴弦上拨了个颤音。
张世昌的脚步顿了顿,他身后的壮汉刚要冲上来,门槛下的玄针地弹出三寸,在青砖上划出火星。
涪翁的银发被穿堂风掀起,他盯着张世昌腰间的玉佩——那上面刻着半枚青铜古印的纹路,和他体内的医道传承印竟有七分相似。原来你们找的不是经,是印。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刀锋,可惜,真正的印...在你脚下。
张世昌低头的瞬间,月光正好照在他脚边的青砖上。
那里有个极浅的针孔,是程高今早用玄针刻下的标记。
他刚要抬脚,庙外传来王二狗的惊呼,紧接着是刀剑相撞的脆响。
张世昌回头的刹那,涪翁的玄针已刺入他大椎穴——不是要他命,是要他动不了。
师父!程高的刀架在最后一个壮汉脖子上,他们还有埋伏!
我知道。涪翁的手指轻轻按在张世昌后颈的针尾上,所以,我给他们准备了份大礼。
庙外的喊杀声突然变了调。
程高探头望去,只见原本埋伏在林子里的敌人正抱着腿惨叫——王二狗不知何时在树边埋了针阵,每根针都扎在阴陵泉,专克腿力。
赵子衡趁机抢过帛书,却见张世昌突然狂笑着吐了口血:你以为困住我就赢了?
这庙的每块砖下都有...
有针障。涪翁替他说完。
他指尖一旋,张世昌后颈的针尾冒出青烟,三日前我和程高布的,你每走一步,就触发一根针。
现在...他抬眼望向庙门,月光下,最后一个敌人正跨过门槛,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