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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之上,冬日的薄雾笼罩着水寨。周瑜的“退兵”行动,进行得有条不紊,却又刻意留下几分仓促的痕迹。
隶属于江东水师的艨艟斗舰,开始陆续拔锚起航,逆着江水,向蒲圻、下雉方向缓缓退去。撤退的队列算不上整齐,旗帜也有些歪斜,甚至有几艘速度较慢的粮船被“遗落”在后方,显得颇为狼狈。水寨之中,原本密集的船只变得稀疏,留下的空泊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失败后的萧条。
与此同时,各种流言开始在江夏、巴丘一带悄然散播,并通过各种渠道,有意无意地传入荆州军的耳中。
“听说了吗?江东那边闹起来了!好多将领觉得在荆州耗着不值当,都想回师去救合肥呢!”
“可不是,周都督在军议上大发雷霆,据说还摔了杯子,但也压不住那些骄兵悍将啊。”
“孙权那边催得紧,粮草也快跟不上了,不退兵还能怎样?这荆州,怕是打不下来喽……”
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荆州水军,尤其是前线将士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巴丘水寨,文聘站在旗舰楼船上,眉头紧锁,望着江东水师逐渐远去的帆影。他身经百战,性格沉稳,自然不会轻易被表象迷惑。
“周瑜用兵,诡诈多端。如此明目张胆地退兵,还散播这等流言,其中必然有诈。”文聘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传令各营,加强戒备,多派哨船探查,谨防其佯退实进,杀个回马枪!”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文聘这般冷静。荆州军新得沙羡大捷,士气正旺,不少中下层将领和士卒眼见“敌军败退”,难免生出骄矜之心。
“将军未免太过谨慎了!周瑜小儿,定是怕了我荆州水军!”
“就是,沙羡一把火,烧得他们胆寒了!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若能趁势掩杀,说不定能一举重创周瑜,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类似的议论在军营中悄悄流传,一种求战心切的情绪,在部分将士心中蔓延。
江东“退兵”的消息和前线将士的请战呼声,很快便被快马送到了襄阳前将军府。
陈暮召集麾下文武,再度议事。这一次,气氛与之前应对吕贡时截然不同,带着一丝亢奋与躁动。
“使君!周瑜势衰退兵,军心涣散,此乃天赐良机!末将愿率本部水军,出寨追击,定要那周瑜小儿好看!”一位水军裨将军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
“末将附议!江东鼠辈,惯会虚张声势!如今狼狈而逃,正宜痛打落水狗!若能缴获其舰船,我水军实力必将大增!”另一将领也激动地说道。
文聘不在场,他的稳重意见由信使传达,但在这种“必胜”的氛围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就连一些文官,也认为这是扩大战果,进一步削弱江东的好机会。
王粲沉吟道:“周瑜非易与之辈,退兵之举,确有可能为诱敌之计。然,其内部流言四起,亦非空穴来风。孙权面临合肥压力,抽调周瑜兵力或粮草,也在情理之中。或许,是真有困难,故而退兵?”
崔琰则持重一些:“无论真假,我军新胜,贸然追击,若中埋伏,则沙羡之功,恐毁于一旦。不若稳守营寨,观其后续动向。”
这时,骑都尉吕贡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中央特使特有的矜持:“前将军,末将以为,战机稍纵即逝。朝廷委任将军都督荆州,乃期望将军能扫平叛逆,安定东南。如今敌军显败象,若因迟疑而纵敌,恐……朝野会有非议,以为将军养寇自重。”
他这话语看似站在大局角度,实则隐含机锋,将“纵敌”与“养寇自重”联系起来,无形中给陈暮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若陈暮坚持不追击,恐怕许都那边,曹操的猜忌会更深。
陈暮端坐其上,目光扫过群情激昂的诸将,又掠过面色凝重的王粲、崔琰,最后在吕贡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心中清明如镜。
周瑜此举,九成是计。那散播的流言,那“仓促”的撤退,都透着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目的在于诱使他派出水军主力,远离坚固的水寨,在江面上进行决战,或者落入其预设的埋伏圈。
然而,看透归看透,现实的压力却不容忽视。内部将士的求战之心,需要安抚,否则会挫伤锐气;外部来自许都的猜忌和吕贡隐含的威胁,更需要应对。若他坚持不战,不仅会寒了麾下将士的心,更会坐实曹操对他“拥兵自重”、“不肯尽力”的怀疑。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砥石,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冷静。这砥石,不仅要承受敌人的明枪,也要承受来自背后的暗箭。
良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陈暮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定下了基调:
“周瑜狡诈,退兵必是诱敌之计,不可不察。”
此言一出,主战派将领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吕贡眼中则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但陈暮话锋随即一转:“然,我军士气正盛,亦不可一味固守,堕了威风。且江东若真个退去,于我荆南亦非好事。”
他目光看向请战最为踊跃的那位裨将军:“这样吧,可派一支偏师,数量不必多,但需舰船轻快,士卒精锐,前出试探性追击。任务是探查江东军虚实,骚扰其撤退队列,若遇敌军埋伏,不可恋战,即刻撤回。主力水军,仍由文仲业统领,稳守巴丘、陆口大寨,不得妄动!”
他又看向吕贡,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吕将军,非是暮不愿尽力,实乃用兵之道,需持重为先。若因贪功冒进而致大败,则非但无以报效朝廷,反损朝廷威名。此中分寸,还望吕将军体谅,并回禀丞相。”
这一番安排,既考虑了风险,没有投入主力,又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内部求战和外部压力的需求,可谓权衡之举。
那裨将军虽然未能尽兴,但好歹得到了出战的机会,立刻抱拳:“末将遵命!定不辱命!”
吕贡见状,也知道无法再逼迫,只得微微躬身:“前将军思虑周全,末将佩服。”
命令很快下达至巴丘水寨。文聘接到军令,虽觉仍有风险,但也知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他精心挑选了数十艘走舸、赤马舟等轻快战舰,由那位求战心切的裨将军率领,出寨尾随江东撤退的船队。
初时,一切顺利。荆州偏师远远吊着江东军的尾巴,偶尔上前放上一阵箭雨,骚扰一下对方的后队。江东军似乎真的士气低落,面对骚扰,只是加速撤退,并未组织有效的反击,甚至显得有些混乱。
这使得率领偏师的裨将军信心大增,追击得越发大胆,逐渐远离了巴丘水寨的核心区域。
然而,当他们追击至一处江面相对狭窄、两岸丘陵起伏的水域时,异变陡生!
只听一阵急促的战鼓声从两岸山林中响起,紧接着,无数火箭如同飞蝗般射向江心!早已埋伏在此的江东精锐水军,驾驶着快船,从隐蔽的河汊中勐冲出来,瞬间截断了荆州偏师的退路!
与此同时,前方原本“狼狈撤退”的江东船队也猛地调转船头,战舰上的拍杆、弩机齐齐发作,迎面轰击而来!
“中计了!快撤!”裨将军脸色煞白,嘶声大吼。
但为时已晚。荆州偏师陷入了精心准备的包围圈,四面受敌,江面上火光冲天,箭矢横飞,战舰碰撞声、士卒惨叫声响成一片。尽管荆州士卒拼死抵抗,奈何兵力、地形皆处劣势,很快便伤亡惨重,只有寥寥数艘船只凭借速度优势,拼死杀出重围,狼狈逃回巴丘报信。
偏师中伏,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襄阳,将军府内一片哗然。
主战派将领们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再也说不出话来。王粲、崔琰等人则是后怕不已,若非陈暮坚持,恐怕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一支偏师了。
陈暮面色沉静,并未责怪那位侥幸生还、身负重伤的裨将军,只是下令厚抚阵亡将士。但他心中,对周瑜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同时,一股郁气也萦绕胸间。
很快,来自许都的责问文书也到了。文书并未直接指责陈暮,而是以丞相府的口吻,对此次“轻敌冒进”导致失利“表示关切”,并再次“提醒”前将军,用兵当以持重为上,勿负朝廷厚望。
这封文书,看似公允,实则将失利的原因归咎于陈暮的“指挥” (尽管他并未命令主力出击),其背后,显然有着吕贡的汇报和曹操固有的猜忌在起作用。
陈暮将文书轻轻放在桉上,对肃立下方的王粲、崔琰澹澹道:“看到了吗?胜,则疑我势大;败,则责我无能。这便是许都之道。”
王粲低声道:“经此一事,周瑜知我警惕,短期内应不会再行险招。然我军新挫,亦需时日恢复。只是与许都……”
陈暮抬手打断了他,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北方,声音平静中透着一丝冷硬:“裂隙已生,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时之果。由他去吧。”
他再次握紧了袖中的砥石。周瑜的明枪,曹操的暗箭,他都必须承受。而这方砥石,在这一次次的磨砺中,似乎也愈发显得沉凝与坚韧。他知道,与江东的较量远未结束,而与许都的博弈,更是刚刚进入更凶险的阶段。下一次的风浪,或许会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