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在2005年的夏天,作为实习摄像师参与了一个广告拍摄项目。那是一个旨在宣传铁路旅游的公益广告,取景地选在了刚刚通车不久的京九铁路线上,一个名叫“梨树沟”的小站。那里地处豫南山区,偏僻得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但风景极佳,有层叠的梯田和茂密的竹林。
我们摄制组一行八人——导演、副导、制片、两名摄像(包括我)、灯光、化妆以及一个本地找来的小女孩演员。目标是拍摄一组孩子们在铁路边、山坡上快乐嬉戏,最终微笑着望向飞驰而过的火车的镜头,寓意着希望与发展。
事情开始得毫无预兆。那是抵达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在梨树沟站往南大约一公里的一处弯道拍摄。夕阳给铁轨镀上一层暖金色,六个从附近村里找来的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在导演的指挥下奔跑、欢笑。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们回看素材。
“等一下,”王导皱着眉头,指着监视器,“刚才那个镜头,人数不对。”
我凑过去,重放了刚刚拍完的一个全景镜头:孩子们沿着铁轨追逐,笑容灿烂。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个?”我愣了一下,现场明明只有六个孩子。我仔细又数了一遍,确实是七个。多出来的那个孩子,站在队伍最末尾,身影有些模糊,穿着一种灰扑扑的、样式很旧的衣服,不像其他孩子穿得那么鲜亮。他(或者她)的脸看不太清,似乎正低着头。
“是不是哪个村里娃自己跑来看热闹,闯进镜头了?”灯光师老张不以为意。
我们叫来负责看管孩子的副导演小刘确认,小刘笃定地说:“绝对是六个,我一个个数着带过来的,看得紧紧的,怕他们掉下路基。”
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大家只当是数错了,或者是哪个孩子调皮,拍完就跑开了,没太在意。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补拍了一条。
然而,诡异的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
第二天,我们在驻地——一个由废弃养路工班宿舍改成的简陋招待所里检查素材。白天拍摄的镜头在监视器上播放着,画面中孩子们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排成一排,对着镜头挥手。
“停!”王导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画面定格。山坡上,六个孩子清晰可见。但在他们身后,大约十几米远的一棵老槐树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依旧是那个穿着灰衣服的孩子,这次稍微清晰了一点,能看出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只眼睛,从发丝的缝隙间窥视着镜头。那只眼睛,空洞得让人心寒。
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晚上。我们拍摄了一段孩子们在暮色中,手持风车,看着一列客运火车呼啸而过的镜头。当时现场气氛很好,火车经过时,汽笛长鸣,孩子们发出genuinely兴奋的欢呼。但当我们回放录音时,在火车汽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背景音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细弱、飘忽,带着哭腔的童声,反复念叨着:
“哥哥姐姐,带我回家……我找不到路了……”
录音棚里瞬间死寂。化妆师小孙当场就哭了出来。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恐惧开始真正地在摄制组蔓延。当地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原本负责给我们做饭的村里大娘,支支吾吾地表示家里有事,不再来了。还是小刘多方打听,才从一个嗜酒如命的守路老人口中,撬出一点零碎的信息。
老人说,这片山坳,旧时候是个乱葬岗,埋的多是夭折的孩子。几年前修京九线这段路,炸山开路,据说挖出过不少无主的矮坟……“小孩子嘛,没成人礼,没名没姓的,魂儿轻,容易丢,也容易……跟着人走。”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意味深长。
“跟着人走”?这句话让我们不寒而栗。
恐怖在拍摄的最后一天达到了顶峰。我们需要补拍一个孩子们在铁路隧道口玩耍的镜头。那是一条不长的隧道,名叫“燕子坳”,里面即使白天也光线昏暗,潮湿阴冷。
就在拍摄间隙,我独自在隧道口检查设备时,无意间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在隧道那阴暗的入口处,紧贴着内壁的阴影里,站着那个灰衣服的孩子!这次,他离得如此之近,近到我能看清他衣服上磨损的痕迹,和他那过于苍白、甚至泛着青灰色的皮肤。
他依然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那孩子猛地抬起了头!
没有五官。那张脸上,本该是五官的位置,是一片平滑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像一颗煮熟的鸡蛋。
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设备摔在地上也顾不上了。同事们闻声跑来,等我惊魂未定地指向隧道口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王导强作镇定地安抚大家,也像是在安抚自己,“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我们立刻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最后一个镜头,设计的是孩子们手拉手,背对镜头,望着隧道深处,寓意“通向未来”。我们让六个孩子站好位置,导演一声令下,开机。
透过取景器,我看着孩子们的背影。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又出现了。就站在队伍的最右边,同样背对着镜头,拉着旁边那个一无所知的小演员的手。那个灰衣孩子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停!停!”王导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已经崩溃了。
几乎是同时,隧道深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带着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隧道深处那永恒的黑暗中走出来。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整个摄制组瞬间炸开,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丢下所有设备,疯狂地向隧道另一端的光亮处跑去。我拉着那个离我最近的小演员,没命地狂奔,只觉得背后的黑暗像是有生命一样,紧追不舍,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凉意,紧紧贴着我的后颈。
我们一路跑回驻地,连行李都没敢仔细收拾,胡乱塞进车里,发动汽车,逃离了梨树沟。直到车子开上国道,看到零星的灯火,大家才稍微喘过气来,每个人都面色惨白,如同虚脱。
回到城里,我们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仿佛那是一场集体噩梦。带回来的素材被王导封存,声称全部作废。那个公益广告,最终也不了了之。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几个月后,公司整理库房,我无意中看到了那盘标注着“梨树沟-废片”的磁带。鬼使神差地,我把它带回了家,插进了播放机。
前面拍摄的镜头一切正常,如同我们的记忆。很快,播放到了最后隧道口的那段。监视器屏幕上,六个孩子手拉手,背对镜头站着。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最右边。那里,空无一物。
没有第七个孩子。
我松了口气,看来当时真的是集体幻觉,或者……是设备故障?
就在我准备关掉播放机的那一刻,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开始扭曲,布满雪花。一阵刺耳的杂音后,画面恢复了,但角度变了——它变成了一个极低的角度,仿佛是……一个孩子身高的视角,在拍摄前面的六个孩子和隧道的岩壁。
然后,镜头(或者说,那个持着“东西”的视角)开始缓缓地、缓缓地向左转动。
它越过了那六个孩子的背影,继续转动,最终,定格在了站在摄像机旁边,当时正透过取景器看着画面的——我的脸上。
画面上,我的脸因为隔着取景器而显得有些扭曲,表情专注,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惊恐。
紧接着,一只毫无血色、指甲青紫的小手,猛地从“镜头”下方伸了出来,占据了小半个画面,仿佛要穿透屏幕,抓住我的脸!
同时,那个我在录音里听过的、细弱飘忽的童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它无比清晰,带着一丝令人头皮炸裂的、诡异的笑意,贴在我的耳边(通过音响)说:
“哥哥,我看到你了。现在,轮到你来陪我啦。”
……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从事摄像工作。我患上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无法乘坐地铁,甚至不敢经过任何隧道。
而且,我落下了一个毛病——再也无法直视任何一群孩子。每当看到他们手拉手,我总会下意识地去数:一、二、三、四、五、六……
然后,心脏会疯狂地跳动,不受控制地,去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
第九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