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是一名户外摄影师。二零一九年十月,我和地质学者老张、向导强巴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目的是拍摄一组关于冰川消退的纪实照片。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次行程会成为我余生中无法摆脱的噩梦。
十月十五日,晴,宿营海拔4800米
强巴是藏族汉子,皮肤黝黑,沉默寡言,但对可可西里就像对自己掌纹一样熟悉。傍晚扎营时,他指着远处一道在夕阳下泛着幽蓝寒光的冰壁说:“那里,‘洛色贡喀’,藏语意思是‘回声冰川’。老人们说,那里的冰会记住声音。”
老张推了推眼镜,不以为然地笑了:“冰川运动确实会发出响声,冰裂、融水流动……”
“不是那种声音,”强巴打断他,脸色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有些凝重,“是哭喊声,说话声……被困在里面的声音。”他往火堆里添了块牛粪,“以前有队伍进去勘探,再没出来。后来的人说,在冰壁里看到了他们的影子,还在……动。”
我和老张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无人区的夜晚有一种吞噬一切的死寂,风掠过帐篷的声音像呜咽。那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帐篷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冰面上踱步。每次猛地拉开帐篷拉链,外面只有惨白的月光照着无垠的荒原,还有远处那道如同巨碑般矗立的幽蓝冰壁。
十月十六日,阴转小雪
第二天,我们抵近了“洛色贡喀”。走近了才感受到它的压迫感,冰壁高达百米,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蓝色琥珀,内部充满了亿万年来积压的气泡和尘垢形成的奇异纹路,深邃得仿佛能吞噬视线。气温低得呵气成冰。
我架起相机,调整长焦镜头。透过取景器,我仔细扫描着冰壁的细节。突然,我的手指僵住了。在镜头里,冰壁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阴影赫然在目!它不像自然形成的冰隙或污渍,那轮廓……就像一个穿着厚厚登山服的人,身体前倾,面部紧紧贴着内侧的冰层,嘴巴张成了一个绝望的“o”型。
我后背一阵发凉,连忙喊老张和强巴过来。
老张凑到我的相机显示屏前,看了几秒,眉头紧锁:“可能是以前遇难的登山者……被冰川运动封在里面了。这种事虽然罕见,但并非不可能。”
但强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用藏语飞快地念诵起经文。他指着冰壁下方一片颜色略深的区域:“看那里,像不像一道门?”
那确实像一道拱形的、歪斜的“门”的痕迹,仿佛曾经有一个巨大的冰块从那里脱落,留下一个向内凹陷的、黑黢黢的入口。而就在那道“门”的周围,冰层里冻结的影子更多,更密集。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相互搀扶,但无一例外,都面朝外侧,那张开的嘴巴,凝固的手臂,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试图冲破这蓝色的囚笼。这,就是所谓的“冰川哭墙”?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职业兴奋的情绪攫住了我。我端起相机,不顾强巴的劝阻,对着那片区域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冰川谷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恐惧的序幕
当晚回到营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着我们。强巴几乎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拨弄着念珠。老张虽然坚持他的科学解释,但吃饭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夜里,我被一阵声音惊醒。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嚎叫。那声音极其细微,却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在帐篷外面,贴着我的耳朵。
是哭声。
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女人的哭声。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不像来自活人,倒像是从极深的地底,或者那冰壁深处渗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类似说话的呢喃,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语调,充满了哀求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我浑身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我猛地坐起,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仔细听。
声音消失了。只有帐篷被风吹动的噗噗声。
是幻觉?高原反应引起的耳鸣?
我颤抖着手打开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帐篷内的黑暗,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我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肯定是白天听了强巴的故事,又看到了那些冰封的影子,心理作用而已。
就在我准备重新躺下时——
“咚。”
一声沉闷的、带着回音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的来源……是地下?不,更像是从营地中央那块裸露的岩石,或者说,是从这片大地深处传导上来的。
“咚……咚……”
又响了两声,节奏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冰层下面,用僵硬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们与它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地壳。
我彻底僵住了,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四肢,扼住我的喉咙。我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动,手指却不听使唤。帐篷外的黑暗变得粘稠而充满恶意,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薄薄的帐篷布,死死地盯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那敲击声停了。女人的哭声也没有再出现。
我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看到老张和强巴的眼圈也是黑的。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谈论昨晚的声音,但营地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冰壁深处的注视
出于一种病态的执着,或者说是不愿白跑一趟的职业操守,我坚持要再去一次冰壁,拍摄一些更清晰的影像资料。老张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我一起去,他想采集一些冰样。强巴极力反对,但拗不过我们,最终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白天的冰川谷地依然死寂,但失去了昨天的壮美感,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苍白和冰冷。再次站在那面“哭墙”前,感觉截然不同了。那些被封在冰层里的影子,似乎……离表面更近了一些。昨天那个张着嘴的登山者,他的面部轮廓似乎更加清晰,甚至能隐约看到他那扭曲的五官和瞳孔中凝固的恐惧。
老张拿着冰镐,小心翼翼地在那道“门”状的凹陷处敲下一小块冰。冰屑飞溅。
就在冰镐接触冰面的瞬间——
“救我……”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年轻女声,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求。
我浑身一颤,猛地看向老张和强巴。老张的动作顿住了,脸色煞白。强巴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冰面上,朝着冰壁不住地磕头,用藏语大声祷告着。
不是幻觉!我们都听到了!
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端起相机,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疯似的对着冰壁按动快门,仿佛这些影像能证明我所经历的不是疯狂。
透过取景器,我无意识地扫过那些冰封的影子。突然,我的血液冻结了。
在取景框的中央,一个原本背对着外侧、蜷缩着的影子,不知何时……转过了头!
那是一个女性的轮廓,长发在冰层中如同散开的海草。她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两个黑洞洞的、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不是看着我!是看着镜头!看着镜头后的我!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恶毒,充满了冰冷的、非人的怨恨。它穿透了厚厚的冰层,穿透了相机的镜头,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大脑。
“跑!”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扔下相机,转身就跑。
老张和强巴也被我的恐惧感染,跟着我连滚爬地向营地跑去。我甚至不敢回头,总觉得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整面冰壁的影子都活了过来,伸出它们青灰色的、僵直的手臂,或者看到那个“转过头”的女影,就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着冰水。
它,跟回来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拆了营地,发动了越野车,逃离了那片冰川谷地。直到车子驶出几十公里,再也看不到那片幽蓝,我们三人才稍微松了口气。
“也许是……次声波?或者特殊的声学现象?”老张试图解释,但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强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以为逃离了冰壁就安全了。我太天真了。
回到格尔木的宾馆,我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想用热水洗去一身寒气和不祥。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稍微驱散了一些连日的疲惫和恐惧。我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一股混合着铁锈、冻土、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陈年尸骸的……冰冷腥气。
气味很淡,却顽固地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睁开眼,关掉水龙头。浴室里水汽氤氲,镜子上蒙了一层白雾。我用手抹开镜面上的水汽,想看看自己苍白的脸。
镜子里映出的,是我的影像。
但……在我的影像身后,那本应是空无一物、贴着白色瓷砖的浴室墙壁上,多了一道模糊的、人形的黑影。
它就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有从那发丝的缝隙中,能隐约看到一片毫无血色的、青灰色的皮肤,以及……一只空洞的、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镜中的我!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脏骤停。极致的惊骇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一尊石膏像一样僵立在原地,通过镜子,与那双非人的眼睛对视。
冰冷,粘稠的恶意如同实质,从那个黑影身上散发出来,包裹住我,渗透进我的皮肤。
几秒钟后,浴室顶灯猛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在水汽和光线的扭曲中,那个黑影似乎……动了一下。
“啊——!!!”
我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不顾一切地、赤裸着身体撞开浴室门,连滚爬地逃到了房间走廊上,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宾馆工作人员和住客被惊动,纷纷赶来。老张和强巴也从隔壁房间冲了出来。他们把我扶回房间,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刚才的景象,状若疯癫。
他们检查了浴室,当然,空无一物。只有镜面上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水。
侵蚀
从那天起,我知道,它跟回来了。
那个从冰川哭墙里逃出来的“东西”,缠上我了。
回到城市,回到我熟悉的公寓,恐惧并未远离,反而更深地扎根在我的日常生活里。
我害怕一切反光的东西。家里的镜子都被我用黑布蒙上了,但偶尔路过商场的橱窗,或是电梯的不锈钢内壁,我总会在反射的影像边缘,瞥见那个模糊的、带着湿气的黑影,静静地站在角落,或者……就紧贴在我身后。
夜晚成了最难熬的时光。我无法入睡,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我总觉得床底下有东西。有时半梦半醒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彻骨、带着湿漉漉水汽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脚踝,或者,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带着冰碴摩擦感的叹息。
我迅速消瘦,精神濒临崩溃。我辞掉了工作,不敢独自待在封闭空间。我看了心理医生,吃了各种药物,毫无作用。
老张在一个月后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李哲……我……我最近总觉得家里特别冷,水管子……老是发出奇怪的敲击声……我老婆说,她晚上老是做噩梦,梦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浑身湿透地站在床边,看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我们沉默着,只能听到彼此沉重而恐惧的呼吸声。我知道,他也被缠上了。
至于强巴,我后来试图联系他,却得知他回到牧区后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据说一直在胡言乱语,用藏语反复念叨着“出来了”、“跟来了”、“冰碎了”。
尾声:无法摆脱的回响
如今,距离那次探险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表面上看,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但那只是表面。
我依然无法忍受低温。夏天也要开着暖风。看到冰棍、冰块,甚至冰箱里的霜,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生理性不适和恐慌。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对某些声音异常敏感。夜深人静时,如果我足够“专注”,甚至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个女人的哭声和呢喃,不再是从窗外传来,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它们从未离开。它们只是从那个物理的冰壁中挣脱,找到了新的宿主,将我们这些听过它们“回响”的人,变成了它们在这个世界新的……“冰川哭墙”。
我的家,我的身体,我的梦境,都成了它们新的牢笼。而我不知道,这个牢笼,最终关押的是它们,还是早已被恐惧吞噬的我。
所以,如果你有机会去可可西里,去探索那片美丽的无人区,请记住我的故事。
如果你在冰川上,看到那些冰封的、姿态诡异的影子,请立刻远离。
如果你听到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或者脚下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不要好奇,不要停留。
因为,有些回响,一旦听见,便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它们,在等着新的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