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14日,晚上23点20分。
深秋的北京,夜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张搓了搓手,把夹克的拉链拉到顶,缩着脖子站在圆明园南门的公交站牌下。他刚在北大找同学耽误了时间,错过了平时的班车,只能忐忑地等待这最后一班375路。关于这趟末班车的流言,他听过一些,但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血气方刚,对这些怪力乱神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都是自己吓自己。”他跺了跺脚,给自己打气。
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周围的寂静被放大,只有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指针慢得让人心焦。
终于,两道昏黄的车灯从远处刺破黑暗,一辆老式的铰接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进了站,车头红色的电子屏显示着“375”三个数字。车身是那种很旧的蓝白色,油漆有些斑驳,行驶起来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车门“嗤”的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陈旧座椅、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张一步跨上车,投了币,这才感觉暖和了一些。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色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甚至有点发青。他目不斜视,只是在小张上车时,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往里面走。”那声音干涩,没什么感情。
小张点点头,下意识地朝车厢后部看去。车厢里乘客不多,显得空荡荡的。前排坐着一位老大爷,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像是睡着了。中间部位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都很朴素,像是郊区的居民,两人靠在一起,也没什么交流。最让小张觉得有点别扭的是,他们都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在车厢后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车子缓缓启动,发动机沉闷地轰鸣着,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城市的灯火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田野和黑暗。
车子行驶的噪音成了唯一的主旋律,单调而催眠。小张看着窗外几乎一成不变的黑暗,眼皮开始打架。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车子猛地一顿,一个刹车把他晃醒了过来。
“嗤——”车门再次打开。
他迷迷糊糊地朝车外看去,站牌上模糊写着“坡上村”。站台上空无一人。正当他以为司机看错了时,三个人影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是三个人,或者说,看起来像是三个人。两个穿着像是清朝官服的男人,脸色是那种死灰一样的白,中间架着一个“人”。被架着的那位穿着一身深色的旧式中山装,身体软塌塌的,脑袋耷拉着,完全靠两边的人提着。他们动作僵硬,上车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那身清朝官服的样式,小张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纸糊的一样,带着一种陈旧的、不真实感。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三个人上车时,司机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催促投币,就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
那三个人上车后,径直走向车厢中部,在那对年轻男女前面的空位坐了下来。他们坐下的动作也极其僵硬,像是不灵活的提线木偶。自始至终,被架着的那位都没有抬过头。
一股寒意顺着小张的脊梁骨爬了上来,刚才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没错,那身打扮,那种脸色,还有那股子难以言说的死气沉沉。
他想起之前听过的传闻,说375路末班车会拉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当时还当笑话听,现在却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前面那对年轻情侣,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一丝“正常”的印证。
然而,那对情侣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后的异常。小张看到,那个女生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旁边的男生则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两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小张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他紧紧靠着冰冷的车窗,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他不敢再去看那三个后来者,只能死死盯着前面那对情侣,仿佛他们是这诡异车厢里唯一的浮木。
车子继续在黑暗中前行,经过了一个叫北宫门的站点,没有停。窗外的黑暗更加浓重,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只有车厢内这盏昏黄的灯,像茫茫夜海中的一叶孤舟,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坐在前面的那位一直佝偻着身子的老大爷,突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老年人。他猛地转过身,脸上不再是昏昏欲睡的表情,而是极度的惊恐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一把抓住那个还在发抖的年轻女生的胳膊,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撕裂的语调吼道:
“快下车!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小张。
那对年轻男女似乎也吓坏了,但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你干什么!放手!”年轻男生试图阻止。
“闭嘴!想活命就跟我走!”老大爷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那对情侣,眼神里的恐惧和急切不似作伪。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极其忌惮地扫了一眼后面那三个“人”的方向。
小张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瞬间明白了!这个老大爷不是普通人!他看到了,他一定也看到了那三个东西!他是在救人!
“司机!停车!快停车!”老大爷不顾一切地朝着驾驶座吼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公交车猛地停在了路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是漆黑的田野和模糊的树影。
车门“嗤”地打开。
老大爷不由分说,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那对还在挣扎、叫骂的年轻男女拉下了车。小张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了一切思考,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个箭步冲下了车!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激灵。
公交车门在他身后无情地关上,然后发动,晃晃悠悠地,继续朝着更深的黑暗驶去,尾灯很快消失不见。
小张、老大爷,还有那对惊魂未定的年轻情侣,四个人站在荒郊野外的路边,面面相觑。
“大爷!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年轻男子惊怒交加地质问,他的女伴还在低声啜泣。
老大爷没有立刻回答,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公交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惊恐未退。好半晌,他才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你们……你们刚才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年轻男子没好气地问。
“刚才上车的那三个人……”老大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中间那个……中间那个被架着上车的……他……他根本就不是人!”
小张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住了。
老大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年轻时见过‘煞’,就是人死时一口怨气堵在喉咙里形成的……那东西脸色铁青,全身僵硬,脚不沾地!刚才中间那个,就是那副样子!旁边那两个,更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你们要是再在车上待下去……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那对年轻情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张更是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他回想起上车时那三个“人”僵硬的动作,那不似活人的脸色,尤其是中间那个软塌塌被架着的形态……原来,自己刚才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后怕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个神秘的老大爷,如果他们还在那辆车上,会面对什么……
后来,他们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在寒冷的夜里走了很久,才找到有灯光的地方,报了警,联系了家人。
这件事,成了小张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但小张的恐惧,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侵蚀着他的现实。
他不再敢坐夜班公交车,甚至白天坐车也会神经紧绷。他害怕看到穿旧式衣服的人,害怕闻到车厢里那种混合的气味。他晚上开始失眠,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那辆永无止境的375路公交车,和那三张死灰色的脸。他口干舌燥,心脏狂跳,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
当他经过黑着灯的客厅,走向厨房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阳台。
今晚月色很好,冰冷的月光透过玻璃门,将阳台照得一片清辉。
阳台上空无一物。
但是——
就在那扇玻璃推拉门上,清晰地映照出客厅内部的景象。借着月光,小张能看到沙发、茶几的模糊轮廓。
以及,在客厅中央,靠近他卧室门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三个人影。
两个穿着模糊不清的、似乎是长袍的身影,一左一右,架着中间一个软塌塌的、耷拉着脑袋的人影。
就像那天在公交车上一样。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他的客厅里,站了不知道多久。
小张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头皮炸开,呼吸停滞。他猛地转身,面向客厅中央——
空的。
什么都没有。月光照在地板上,一片冷清。
他颤抖着,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再次转过头,看向阳台玻璃门。
那三个清晰的、诡异的人影,依然映在玻璃上,静静地“站”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客厅中央。
他们没有动,没有逼近,甚至没有看他。
但小张知道,他们来了。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真正逃离那辆375路公交车。它,或者说,车上的“东西”,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一个更意想不到的时刻,更私密、更安全的空间里,悄无声息地,到站了。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神秘的老大爷来救他了。这一次,车门,永远不会再为他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