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白渡桥头的寒风,裹挟着苏州河水的湿冷,吹散了范新华寻死的念头,却吹不散笼罩在湖西针织厂上千下岗职工心头的绝望阴云。汪明珠那件昂贵的mAxmARA风衣,裹住了范厂长冻僵的身躯,给了他一丝物理上的温暖和活下去的指令,却无法瞬间治愈那深入骨髓的创伤与债务。
几天后,黄河路至真园。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食客盈门,笑语喧哗。这条见证了上海滩无数商业传奇与悲欢离合的街道,依旧在它的繁华轨道上喧嚣运行,仿佛外界的经济寒潮与人间悲喜,都与它无关。
然而,在至真园最深处一个名为“听雨轩”的僻静包间里,气氛却凝重得与外面的喧嚣格格不入。
包间不大,布置雅致。红木圆桌上,只摆了几样精致的本帮小菜和一壶烫得正好的绍兴花雕。桌边只坐了三人。
主位是宝总。他穿着一身深灰色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左手边是爷叔。老人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闭目养神,手中那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挲声,如同岁月的叹息。
而坐在宝总右手边的,正是汪明珠。
她不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锋芒毕露、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的明珠公司汪总。她穿着一件素雅的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松松挽起,未施粉黛。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微微红肿,眼底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悲戚。她面前的酒杯满着,却一口未动,只是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包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黄河路车流声和爷叔手中佛珠的轻响。
良久,汪明珠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宝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
“宝总,爷叔……今朝请两位来,不是谈生意,也不是求帮忙。”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了一下,“我……我是想请两位,听我讲几句话。讲讲……我前几天看到的事体。”
宝总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专注:“明珠,侬讲。”
爷叔也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汪明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带着泣音:
“我……我前天,去了湖西针织厂。”
这句话一出口,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
“那……那已经不像个厂了……”她的声音破碎,带着痛苦的回忆,“大门锈得推不开……车间里的机器,都盖着厚厚的灰,有的都生锈了……窗户玻璃碎了好多……地上……地上都长了荒草……”
她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眼泪,却擦不干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在厂区里走……碰到几个老师傅……我认得他们!以前厂里评劳模、搞技术比武,他们都是带头人!精神抖擞!现在……现在一个个面黄肌瘦,穿着破旧的棉袄,缩在墙角晒太阳……看到我,眼神都是木的……空的……”
“我还看到……厂里原来的工会主席,王阿姨……在厂区后门的那个破菜场,为了一毛钱的青菜价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打起来……她以前是多体面的一个人啊!”
汪明珠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我还去了几户职工家里……有的男人下岗了,出去蹬三轮车被城管抓了,家里孩子发烧都没钱去医院……有的女人在帮人缝补衣服,一天赚不到十块钱,眼睛都快熬瞎了……还有……还有家里老人癌症躺在阁楼上等死……因为厂里的医保……早就断了……”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宝总默默地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端起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水溅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
“最……最让我难受的是……是范厂长……”汪明珠抬起泪眼,看着宝总,眼中充满了哀伤和无助,“我把他安排在公司仓库做协调员……可他……他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搬货经常搬错,记账老是记混……跟他说话,他要反应半天……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后来……后来他工友偷偷告诉我……他好几次……好几次晚上偷偷跑到仓库顶楼……站在边缘……要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就……”汪明珠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
“他欠了那么多债……觉得对不起全厂职工……觉得是自己把大家害成这样……他……他不想活了……他真的不想活了啊!”她猛地放下手,泪流满面地看着宝总,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质问,“宝总!侬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为国家流了汗,为工厂献了青春!到头来,怎么就……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改革开放……不是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吗?阿拉上海,不是走在最前面的吗?怎么就……就容不下他们了呢?他们的命……难道就真的像股票代码一样,说跌停就跌停,说退市就退市,说没了……就没了?!”
她的哭诉,不再是商业上的讨价还价,不再是策略上的纵横捭阖,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拷问,是一个目睹了巨大苦难后无法释怀的悲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撞击在宝总的心上!
宝总沉默着。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如寒潭,映照着汪明珠泪流满面的脸庞,也映照出他内心翻腾的波澜。他见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商海沉浮,算计过利益得失,但此刻,汪明珠这带着血泪的控诉,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的成功,他的财富,他的宝总帝国,是建立在这个时代浪潮之上的。但浪潮之下,那些被拍碎的沙砾,他们的痛苦与绝望,他是否……真的看见了?是否……真的在意过?
他缓缓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冰冷的涩意。
爷叔始终沉默着,只是手中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微微加快了一丝。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痛哭的汪明珠,又缓缓移向沉默的宝总,目光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了这一切因果轮回。市场无情,时代巨轮碾过,总有牺牲品。这是规律,是定数。悲悯固然可贵,但……又能改变什么?
汪明珠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这些天压抑在心中的所有震惊、痛苦、无助和愤怒都宣泄出来。她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求宝总出资救厂,她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她只是……只是无法承受亲眼所见的那些苦难!无法接受那些曾为建设这座城市付出过汗水的人们,被如此轻易地抛弃!她需要找到一个出口,需要有人,尤其是她敬重且拥有巨大能量的宝总,听到这血淋淋的现实!
良久,汪明珠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依旧沉默的宝总,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宝总……阿拉……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哪怕……哪怕只是给他们一点点希望……一点点……活下去的念想……也不行吗?”
宝总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汪明珠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黄河路迷离的灯火。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爷叔的目光也落在宝总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
包间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壶花雕酒,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沉重而无奈的时代故事。
汪明珠的泣血之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宝总和爷叔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波澜?这波澜,又将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