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断戟残垣之间。
沈醉踏着粘稠的血浆缓步前行,玄色长袍下摆已被暗红浸透,靴底碾过碎石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混着风中呜咽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山谷里格外刺耳。方才那场突围战的硝烟尚未散尽,焦糊的气味与血腥气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幸存的二十余人困在其中。
“咳……咳咳……”
身后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沈醉驻足回头。阿木半跪在地上,左手死死按着汩汩流血的腹部,右手仍紧攥着那柄跟随他三年的短刀。少年脸上原本总挂着的憨厚笑容早已被痛苦取代,嘴唇泛着青紫色,视线在沈醉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沈……沈公子……俺……俺护住了药箱……”
他艰难地侧过身,露出压在身下的木箱。那是队伍里仅剩的一批疗伤丹药,方才突围时被三名黑衣人围攻,是这个总说自己没什么本事的药童,用后背硬生生抗下了致命一击。
沈醉弯腰将他扶起,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得吓人。内力顺着掌心渡过去,却像石沉大海般转瞬即逝,伤口处的血仍在争先恐后地涌出,染红了沈醉的衣袖。
“傻小子。”沈醉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药没了可以再炼,命没了……”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想起初遇时,这少年背着半篓草药从山涧里钻出来,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说自己想跟着厉害的人学本事,哪怕只是烧火做饭也行。这一路来,阿木总在篝火旁偷偷往他碗里多塞块肉干,在他打坐时默默守在旁边驱赶蚊虫,在遇到险境时明明吓得腿软,却还是会颤抖着举起短刀挡在他身前。
“沈公子……别难过……”阿木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像风中残烛般忽明忽灭,“俺娘说……能跟着好人做事……是福气……”
他的手忽然攥紧了沈醉的衣袖,眼睛猛地睁大了些:“那伙黑衣人……袖口……有银色蝙蝠……”
话音未落,少年的手便无力地垂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彩。
沈醉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情绪已尽数冰封。他将阿木轻轻放在地上,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冷酷的自己。旁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队伍里的老护卫赵伯。赵伯的独子小赵在方才的混战中被一箭穿胸,此刻老人正抱着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背脊佝偻得像株被狂风摧残的枯木。
“沈先生……”护卫队的队长林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伤得不轻。他看着地上七八具遗体,声音沙哑得厉害,“清点过了,我们折损了七位兄弟,还有三位重伤昏迷,剩下的也都带伤……”
沈醉没说话,只是转头望向山谷入口。那里的血腥味最浓,地上散落着二十多具黑衣人的尸体,每个人的袖口都绣着银色蝙蝠,与阿木临终前说的一致。这些人身手矫健,招式狠辣,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林锐咬着牙,“从离开城镇起就一直有人跟踪,没想到会在这里设下埋伏。若不是赵小子拼死点燃了信号弹,引来了附近山寨的援手,恐怕我们……”
他没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出口的结局。方才若不是山匪们恰好路过,以他们当时被围困的窘境,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沈醉忽然弯腰捡起阿木的短刀,刀身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他用指尖轻抚过刀刃上的缺口,那是上次为了帮他挡暗器留下的。
“银色蝙蝠……”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平静得让人胆寒,“东厂的人,倒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林锐脸色骤变:“您是说……这些人是东厂番子?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沈醉没有回答,目光扫过地上的遗体。除了阿木和小赵,还有总是笑眯眯的炊事老张,擅长追踪的猎户阿石,会修补盔甲的铁匠李叔……每个人的脸庞都在脑海中闪过,清晰得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站起来,笑着打招呼。
他忽然想起昨夜宿营时,老张还说等这次任务完成,要回老家开家小饭馆,做他最拿手的红烧肉。阿石说要带着攒下的银两,去山下给瞎眼的娘治眼睛。李叔则念叨着家里的小孙女该会叫爷爷了……
这些平凡的愿望,如今都成了泡影。
“挖个坑,把他们好好安葬。”沈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留下记号,等事了之后,再迁回故土。”
林锐点点头,招呼着剩下的人动手。大家默默拿起工兵铲,在山壁旁挖掘墓穴。没有人说话,只有铁铲撞击石头的闷响,和偶尔响起的压抑呜咽在山谷里回荡。
沈醉独自走到山谷深处,那里有块突出的岩石,能望见远处连绵的山峦。残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绛紫色,像极了凝固的血。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玉佩。那是阿木前几日在溪流里捡到的,说玉质普通,但上面的平安扣纹路好看,非要送给沈醉辟邪。当时他还嫌麻烦,随手塞在了怀里,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念想。
指尖摩挲着玉佩上温润的纹路,沈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生死离别,早已学会了将情绪深埋。可这一次,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永远闭上眼,心中那道名为“冷漠”的堤坝,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们不该死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若不是我执意要走这条险路……”
话未说完,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沈醉抬手揉了揉,再放下时,眸底的那点脆弱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杀意。
他想起了皇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想起了朝堂上那些戴着伪善面具的奸佞,想起了东厂大牢里那些无声的冤魂。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无辜者因权力倾轧而家破人亡,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当死亡降临在身边人身上时,才发现那份愤怒从未熄灭,只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赵公公,李丞相……”沈醉缓缓念出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欠的血债,是时候……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远处传来林锐的声音:“沈先生,都安顿好了。”
沈醉将玉佩重新揣回怀中,转身往回走。经过那座新垒起的土坟时,他停下脚步,对着坟茔深深鞠了一躬。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我们走。”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冽,“天黑前必须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林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沈醉能这么快平复情绪。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已经跟山寨的头领打听好了,往前再走十里有个废弃的驿站,应该能暂时落脚。”
众人收拾好行装,搀扶着重伤员,沉默地跟在沈醉身后。队伍的人数少了近一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沈醉走在最前面,背影挺直如松,玄色长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山谷时,走在最后的赵伯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众人急忙回头,只见老人正指着坟茔的方向,脸上满是惊恐。
“那……那是什么?!”
沈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只见那座新坟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朵通体漆黑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朵花的根茎处,竟渗出点点猩红,像是在吸食着泥土下的鲜血。
“鬼面花……”林锐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传说中只在枉死者的坟茔上才会生长的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醉死死盯着那朵黑花,眸色深沉。他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关于鬼面花的记载,说此花性阴毒,需以怨魂为引,以鲜血浇灌方能绽放,而它的出现,往往预示着……更大的灾祸即将降临。
就在这时,那黑花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花瓣层层展开,露出了花蕊中央的一点猩红。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竟从花中悠悠传出,那旋律诡异而哀伤,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他确定,这山谷里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那么这笛声……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