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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萝的白发成了沈府最大的忌讳。

所有镜子被撤走,丫鬟们走路踮着脚。

沈屹川看着妻子一夜苍老的容颜,温柔地抚过她的白发:

“夫人操劳了。”

转身却对管家吩咐:

“去请城南那位会看相的姑子来,看看这宅子是不是沾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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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萝那一头刺目的白发,如同一个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在沈府死寂的水面下轰然炸响。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借着丫鬟婆子们交头接耳时翕动的嘴唇,借着厨房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借着巡夜家丁手中灯笼摇曳的光晕,迅速而隐秘地渗透到这座深宅大院的每一个角落。

锦瑟阁,一夜之间,从人人艳羡巴结的繁华中心,变成了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孤岛。

阁内,所有能映出人影的物件被彻底清空。光洁的紫檀木桌面,描金彩绘的屏风,甚至用来盛放水果的银盘边缘,但凡能模糊照出一点轮廓的,都被李嬷嬷带着心腹下人,小心翼翼地用厚绒布罩了起来,或直接撤换。光线似乎也刻意被调暗了,白日里厚重的帘帷只拉开一条缝隙,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夜晚则只点一两盏灯罩浓密的烛台,将偌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昧之中。

沈青萝终日待在阁内,不见外人,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穿着素净的常服,那头霜雪般的白发用一根最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更多的时候,就那么披散着,衬得她原本娇艳的脸庞愈发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对着某个被布幔遮盖的角落,或是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她会抬起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审慎,去触摸自己那干燥粗糙的白发,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像是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身体随之微微一颤。

伺候的丫鬟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会惊扰了这位形同槁木的夫人,更怕那目光偶然扫过来,看到自己眼中可能藏不住的惊异或怜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药味、熏香以及某种无形衰败气息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嬷嬷是唯一还能近身说上几句话的人。她小心翼翼地端来膳食,尽是些清淡滋补的汤羹,可沈青萝往往只动一两筷便搁下了,胃口比猫儿还小。李嬷嬷看着她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和日益尖削的下巴,心里焦急,却不敢多劝,只能暗暗垂泪。

“嬷嬷,”某一日,沈青萝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外面……怎么样了?”

李嬷嬷心里一紧,连忙堆起笑脸:“回夫人,外面都好。老爷前儿得了皇上褒奖,贵妃娘娘也遣人送来了赏赐,问夫人安好,老奴按夫人的吩咐,只说夫人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都打发走了。”

沈青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是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良久,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李嬷嬷的话,半真半假。沈屹川确实仕途顺利,贵妃的赏赐也确实来了,但“都好”二字,却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府里的风向,早已在悄无声息中彻底转变。

往日里,锦瑟阁门前总是人来人往,各房姨娘、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乃至一些想攀附的远亲,寻着各种由头前来请安问好,门槛几乎被踏破。如今,这里却门可罗雀,冷清得连鸟雀都不愿多停留。偶尔有不知情的低等丫鬟路过,也会被年长的婆子赶紧拉走,低声告诫几句,那丫鬟便会露出惊恐的神色,快步离去。

下人们之间的议论,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更加刺耳。

“听说了吗?夫人那头发,白得跟鬼似的……”

“可不是,好好的人,一夜之间就……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我看是报应……春蚕娘死得冤啊……”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老爷都多久没踏进这锦瑟阁了……”

这些议论,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却顽固地蔓延。

而沈府其他主子们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

几位原本就对沈青萝专宠不满的姨娘,如今更是按捺不住幸灾乐祸的心思。虽不敢明着挑衅,但聚在一起喝茶闲话时,那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哎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前儿还风光无限,转眼就……啧啧。”

“可不是嘛,所以说啊,这人哪,不能太得意,老天爷都看着呢。”

“往后啊,这府里的风向,怕是要变咯。”

就连一向对沈青萝还算客气的二房夫人,近日里也以各种借口,减少了来往。送来的补品依旧贵重,但那礼数周全的问候背后,是显而易见的疏远和审视。

真正让李嬷嬷感到心惊肉跳的,是沈屹川的态度。

沈青萝出事后的头两天,沈屹川还每日过来探望片刻。他坐在榻前,看着妻子一夜苍老的容颜,眼神复杂难辨。他会温和地问候几句,嘱咐她好生养病,甚至伸出手,轻轻抚过她那头刺目的白发,动作依旧温柔,语气依旧关切:

“夫人辛苦了,是为夫疏忽,让你操劳至此。”

那温柔的话语,曾经是沈青萝赖以生存的蜜糖,如今听在耳中,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沈青萝只是垂着眼,沉默以对,偶尔抬眼看他,那目光深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沈屹川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坐够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起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看不出丝毫波澜。

然而,就在他第三次探望离开锦瑟阁,走到院中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下时,李嬷嬷因为担心,悄悄跟出去想再请示一下用药的事,却恰好听到了沈屹川压低声音对紧随其后的管家沈荣吩咐的话。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李嬷嬷的耳膜,直抵心脏:

“去,悄悄儿的,请城南那位据说很灵验的妙真姑子来一趟。就说……府里近日有些不安宁,请她来看看风水,或者……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家宅。”

沈荣躬身应道:“是,老爷。只是……请姑子来看,会不会动静太大,惹人闲话?”

沈屹川的脚步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冰冷:“悄悄地去,从后门进,别声张。总得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李嬷嬷已经听不清了。她僵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老爷他……他请姑子来看?看风水?看晦气?他怀疑的,难道是夫人?怀疑夫人……是那“不干净的东西”?

李嬷嬷踉跄着退回锦瑟阁,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她看着内室里那个对丈夫的猜忌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自身悲剧中的苍白身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完了。连老爷都……这沈府,哪里还有夫人的立锥之地?

所谓的“朱门酒肉”,指的又何尝仅仅是锦衣玉食?更是那看似牢固、实则脆弱的夫妻情分,是那下人前呼后拥的虚假尊荣,是那建立在权势和利益之上的、摇摇欲坠的繁华!

如今,酒尚未冷,肉尚未馊,但这宴席的主人,却已然被无声地隔绝在外,成了众人眼中需要请法师来驱除的“晦气”!

当晚,沈府的膳厅依旧灯火通明。

长长的梨花木嵌螺钿餐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煨得恰到好处的佛跳墙,香气浓郁;片得薄如蝉翼的玲珑鱼脍,晶莹剔透;还有各色时鲜菜蔬,精巧点心,琳琅满目。银筷玉盏,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奢华的光泽。

沈屹川坐在主位,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娘陪坐两侧,笑语晏晏,试图营造一种阖家欢乐的氛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隐隐从隔壁花厅传来,一切都遵循着高门大户应有的排场和规矩。

然而,那主位之侧,原本属于沈青萝的位置,却是空的。

精致的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椅背上甚至还搭着她平日喜欢的一条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扶靠,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了那个巧笑倩兮、掌控全局的女主人。

沈屹川面色如常地与姨娘们说着话,询问着儿子的功课,讨论着年节的安排,仿佛那个空位只是主人暂时离席。但细心的人或许能发现,他举箸的频率慢了些,眼神偶尔会掠过那个空位,掠过桌上那盅特意为“感染风寒”的夫人炖煮的、却注定无人动用的冰糖燕窝,那深邃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阴郁。

这满桌的热气腾腾,这满室的欢声笑语,都像是刻意表演出来的一场戏,为了证明即使没有了沈青萝,沈府依旧是其乐融融、富贵逼人的沈府。

可那刻意营造的热闹,反而更衬出那份缺失的冰冷。

那盅渐渐失去温度的冰糖燕窝,那张无人落座的空椅,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朱门内的酒肉,或许依旧丰盛,但那份属于沈青萝的“热度”,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宴席至半,管家沈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沈屹川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屹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对众人淡淡道:“你们先用,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他起身离席,步伐沉稳地走向书房。

书房里,烛火通明。一个穿着灰色缁衣、面容清癯的中年姑子,正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她便是城南颇有名气的妙真姑子。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沈施主。”

沈屹川挥退了左右,关上房门,开门见山:“姑子不必多礼。深夜请姑子前来,是想请姑子看看,我这府邸,近日可有什么不妥?内子……骤然染疾,形态有异,令人忧心。”

妙真姑子抬起眼,那双眼睛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平静。她缓缓扫视了一下这间陈设雅致、堆满书卷典籍的书房,目光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无形的气息。

“沈施主,”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宅邸风水,格局尚可,然……庭有怨气盘旋不散,如阴云蔽月,尤以西南方位为甚。此气晦暗阴冷,非比寻常,非天灾,乃人怨积聚所致。”

她的目光,若有实质地,投向了锦瑟阁的方向。

“人怨?”沈屹川眼神一凛,“姑子此言何意?”

妙真姑子垂下眼帘,拨动着手中的念珠:“怨由心生,恨自事起。施主不妨细思,近日府中,可曾有……不合情理之亡故?可曾有……负疚难安之心结?此怨气缠绕主母之身,故而形销骨立,华发早生。非药石可医,非寻常法事可解。”

她没有明指春蚕娘,但那“不合情理之亡故”、“负疚难安之心结”,像两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屹川心中那扇刻意关闭的、怀疑的门。

他脸色沉了下来,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沈屹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么,依姑子之见,该当如何?”

妙真姑子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解铃还须系铃人。怨气不散,宅邸难安。若要家宅平安,或需……斩断孽缘,清扫庭除。”

“斩断孽缘……清扫庭除……”沈屹川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眼神变幻不定。

妙真姑子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贫尼言尽于此。施主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抉择。告辞。”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如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沈屹川独自一人站在书房中央,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显得格外孤寂而冷硬。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良久,一动未动。

锦瑟阁内,沈青萝对书房里的这场决定她命运的对话一无所知。

她只是觉得,今晚格外寒冷。即使地龙烧得再旺,厚厚的帘帷遮得再严实,那股子寒意,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从她雪白的发根,从她触摸过白发、仿佛沾染了棺木寒气的手指,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她的心脏,冻结她的血液。

她拢了拢身上并不单薄的锦袍,目光落在桌上一碟早已冷透、凝了一层白色油脂的珍珑糕点上。

那是晚膳时,李嬷嬷特意端来的,说是厨房新做的花样,请夫人尝尝。

她一口未动。

此刻,那碟精致的点心,在昏黄的烛光下,像极了祭奠用的供品。

朱门内的酒肉,终究是要冷的。

而她沈青萝,似乎已经提前尝到了那冰冷的滋味。

那是一种,连同希望和未来,一起被冻结的,彻底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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