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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过后,京城的秋意愈发浓重。镇北侯府东院的几株老梧桐,叶子已黄了大半,风一过便簌簌地落,铺了满地金黄。沈云裳裹了裹身上半旧的藕荷色夹棉比甲,立在廊下,看着小丫鬟拿着扫帚清扫落叶。那叶子刚扫作一堆,一阵风来,又吹散开去,徒劳无功似的。

她来到这镇北侯府,已一月有余。那夜寒雨中投亲的狼狈犹在眼前,如今虽有了栖身之所,可这侯门深似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名义上,她是老太太远房侄孙女,来京中寄住,可府里上下,谁人不知她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是来依傍的孤女?那眼神里的打量、怜悯,甚或轻蔑,她都一一接过,藏在心里,面上只作不知,依旧是温婉柔顺的模样。

手里的暖炉已有些凉了,她正待转身回屋,却见大丫鬟春桃端着个红漆托盘,脚步匆匆地从月洞门那边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慌乱。

“姑娘,”春桃走近了,压低声音,“方才我去厨房取姑娘的燕窝,听见……听见两个婆子在嚼舌根,说、说……”

沈云裳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说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慌张。”

春桃咬了咬唇,眼里已有了泪光:“她们说,姑娘带来的那对羊脂白玉镯子,是、是赝品!是拿了假的来充门面,叫咱们房里的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如今怕是……怕是整个后宅都传遍了!”

沈云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发抖。那对玉镯,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真正的和田美玉,温润通透,母亲在世时珍爱非常。家道中落,变卖所有家当,她独独留下了这对镯子,只因这是母亲的心爱之物,也是苏家曾有的荣光的一点见证。如今,竟被人说成是赝品!

这绝非空穴来风。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是了,前几日她随着侯府几位小姐去赴了个花宴,当时永昌伯府的二小姐夸了她那镯子一句,她只谦逊道是家母遗物,不成想,这就招来了祸事。在这府里,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拥有一样惹眼的东西,本身就是错。

“姑娘,咱们怎么办?”春桃急道,“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姑娘还怎么在府里立足?那些小姐们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笑话呢!”

沈云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慌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去,把装镯子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拿来。”

春桃依言取来匣子。苏婉打开,那对玉镯静静躺在杏黄色的软缎上,光泽内蕴,如一泓凝住的月光。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温凉的玉身,眼前仿佛又见到母亲戴着它们,在灯下为她缝制衣裳的温柔侧影。心口一阵钝痛。

“去请府里常来往的珍珑阁陈掌柜过来一趟吧,就说……我有些首饰上的疑问想请教。”沈云裳沉吟片刻,吩咐道。珍珑阁是京城老字号的珠宝行,信誉卓着,陈掌柜更是鉴玉的行家,由他来说话,比她自己辩解一万句都有力。

春桃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却又被沈云裳叫住。

“等等,”沈云裳眸色微沉,“你去的时候,动静稍大些,务必让……让西边那院里的人知道。”

西边那院,住的是侯府的二小姐贾婧,心高气傲,平日里最是瞧不上她。那日花宴,永昌伯二小姐夸她镯子时,贾婧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分明。这谣言从何而起,她心里已有几分猜测。

春桃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去了。

沈云裳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秋风吹动着残叶,也吹动了她心底的寒意。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对镯子真假的问题,这是一场试探,一场针对她这个“外人”的立威。若她此刻软弱退缩,或是反应激烈失了分寸,往后在这府里,便真真是寸步难行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春桃回来了,脸色却比刚才更加难看,身后并未跟着陈掌柜。

“姑娘,陈掌柜……陈掌柜他今日出城收货去了,不在店里。”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而且,而且奴婢回来时,路上撞见了世子爷身边的小厮福安,他、他看奴婢的眼神怪怪的,还问奴婢急匆匆地去哪儿了……”

世子爷?贾世清?

沈云裳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也搅和进来了?这位名义上的表哥,镇北侯府的嫡长子,未来的侯爷,自她入府以来,统共没见过几面。每次见面,他要么是神色冷淡地点点头,要么就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他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惶然与卑微。

若是他也听信了谣言……沈云裳不敢再想下去。在这府里,老太太虽慈和,但毕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真正掌着内院实务的,是世子贾世清的母亲,侯夫人。而贾世清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侯夫人乃至阖府上下对她的看法。

她原本打算悄无声息地请人来验证,平息谣言,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事情已经闹到了贾世清面前。

果然,未至午时,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传话,说夫人请表姑娘过去一趟。

沈云裳整理了一下衣裙,深吸一口气,跟着那丫鬟出了门。一路上,她能感觉到沿途仆妇丫鬟投来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在她经过时戛然而止,又在她走远后重新响起。那目光如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背上。

到了侯夫人所居的正院,帘子一打起,暖融的香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侯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榻上,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常服,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下首坐着二小姐贾婧,正捧着一盏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更让云裳心头一紧的是,贾世清竟然也在。他坐在侯夫人另一侧的太师椅上,身着墨色暗纹常服,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眼帘低垂,神色莫辨。

“给舅母请安,给表哥、表姐请安。”云裳敛衽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侯夫人“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道:“裳儿来了,坐吧。”

有丫鬟搬来绣墩,沈云裳谢过,侧身坐了,姿态恭谨。

“今日叫你来,是为着一桩事。”侯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听不出波澜,“府里近来有些闲言碎语,关乎你的名声,也关乎咱们侯府的体面。说你带来的那对玉镯……有些问题。你可知道?”

沈云裳抬起头,目光澄澈,不闪不避:“回舅母的话,裳儿听说了。”

“哦?”侯夫人挑眉,“那你如何说?”

沈云裳站起身,再次福了一福:“舅母明鉴。那对羊脂白玉镯,确是家母遗物,乃是当年外祖父任苏州织造时,所得的上等和田玉料,请名匠雕琢而成。家母生前珍爱异常,临终前亲手交予裳儿,嘱我好生保管,以慰思念。裳儿虽不才,却也不敢以赝品辱没先母,更不敢玷污侯府门楣。”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

贾婧在一旁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裳妹妹这话说的,我们自然是愿意信的。只是……这世上之事,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何况,沈家伯父伯母去得突然,家中产业……听闻也处置得匆忙,有些东西,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妹妹年纪小,不识得人心险恶,被人蒙骗了也说不定。”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字字诛心,暗指她要么故意拿假货充面子,要么就是蠢笨被人骗。

沈云裳心头火起,指甲暗暗掐进了掌心,面上却依旧平静:“多谢二姐姐关怀。只是这镯子,自裳儿有记忆起便见母亲佩戴,绝非匆忙之间所得。若舅母和姐姐不信,裳儿愿请京中信誉卓着的玉器行家前来鉴定,以证清白。”

“何必劳师动众?”贾世清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势,让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他放下手中的玉佩,抬眼看向苏婉。那目光沉静如水,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沈云裳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注视。

“一点小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何体统。”贾世清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既然表妹说是真品,那便是真品。些许下人嚼舌,母亲打发人严厉管束一番便是了。”

沈云裳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竟然如此轻易就信了她?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真假,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损了侯府颜面?

贾婧也显然没料到兄长会这么说,急道:“大哥!这怎么是小事?若真是赝品,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侯府连个亲戚的底细都……”

“婧儿!”侯夫人出声打断了她,目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向贾世清,语气缓和了些,“清儿说得是。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裳儿既然肯定是真的,那便罢了。只是……”她话锋一转,又看向沈云裳,“裳儿,你既住在府里,一言一行都需谨慎,须知人言可畏。今日这事,虽说是下人胡吣,但也给你提了个醒。往后,诸如首饰之类的外物,还是低调些好,没得惹来是非。”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是在敲打她,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莫要张扬。

沈云裳只觉得一股屈辱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她明明没有错,却要承受这无端的猜疑和训诫。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恭顺,低声道:“是,裳儿谨记舅母教诲。”

“嗯,”侯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既然说清楚了,那就都散了吧。裳儿你也回去歇着吧。”

“女儿\/裳儿告退。”贾婧和沈云裳同时起身行礼。

贾婧经过苏婉身边时,脚步微顿,投来一个混合着得意与讥诮的眼神,这才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沈云裳低着头,跟在贾婧身后,也准备离开。

“表妹留步。”贾世清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云裳脚步一滞,转过身,垂首立在一旁:“表哥还有何吩咐?”

侯夫人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由丫鬟扶着进了内室。

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沈云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

贾世清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身量很高,沈云裳只到他肩膀处,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压迫感十足。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她,从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到她紧抿的唇瓣,再到她因紧张而交握在身前,指节有些发白的手。

“委屈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低沉了些许。

沈云裳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她强行忍住了。她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不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贾世清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促,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那对镯子,”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确是上好的籽料,雕工也是苏工,细腻温婉,与你……倒有几分相称。”

沈云裳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他……他竟然懂玉?而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看出是真的了?那方才在母亲和妹妹面前,他为何那般说?

看着她惊愕的眼神,贾世清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在这府里,真的未必重要,重要的是,它会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靶子。”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洞察世事的凉薄,“今日我若坚持让人鉴定,即便证实是真,你猜,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你?会不会有人说你恃宠而骄?会不会有人质疑你还有多少‘来历不明’的珍玩?会不会有更多嫉妒的眼睛盯上你?”

沈云裳怔住了,她只想着证明清白,却从未想过这一层。是啊,即便证明是真的,她一个孤女拥有如此珍贵的物件,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侯夫人方才的“提点”,何尝不是一种警告?贾世清看似息事宁人的处理,竟是在……保护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之间,并无甚交集,更谈不上情分。

“玉碎瓦全,”贾世清靠近一步,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杂着淡淡的墨香,侵入沈云裳的感官,“有时候,懂得‘瓦全’,比执着于‘玉碎’,更需要智慧和勇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她耳边低语,“记住,在这里,活下去,并且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虚妄。”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苏婉一直紧绷的心防,让她窥见了这侯门繁华表象下的残酷本质。她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他这番话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和可笑。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那深邃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怜惜?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多谢……表哥指点。”她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心头百感交集,有后怕,有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贾世清退开一步,恢复了那种疏离淡漠的姿态。“回去吧。”他淡淡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沈云裳福了一福,转身离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后的目光却如影随形,直到她走出正院,才感觉那沉重的压力稍稍减轻。

回到自己的小院,春桃迎上来,急切地问:“姑娘,夫人怎么说?没事了吧?”

沈云裳疲惫地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看着窗外那株只剩下几片残叶的梧桐,喃喃道:“没事了。”

春桃松了口气,却又愤愤不平:“姑娘受了这么大委屈,就这么算了?那起子乱嚼舌根的……”

“算了。”沈云裳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世子爷说了,到此为止。”

春桃听到“世子爷”三个字,愣了一下,不敢再多言。

沈云裳让春桃退下,独自一人待在屋里。她拿出那个紫檀木匣子,打开,看着里面的玉镯。月光般的玉泽依旧温润,但此刻在她眼中,却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她想起母亲温暖的笑容,想起苏家曾经的安宁,又想起方才在正堂的屈辱,以及贾世清那番冰冷又现实的话语。

“玉碎瓦全……”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啊,她如今就是那一片瓦,在这朱门高墙内,想要保全自己,或许真的不能太过珍惜那点“玉”的尊严和清高。贾世清看得分明,也点得残酷。

她伸出手,轻轻拿起一只玉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摩挲着那光滑的玉身,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留下的温度。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最珍贵的联结了。

可是,若这联结成了她的负累,成了别人攻击她的利器呢?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镯子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凉的坚硬硌得她手心生疼。一滴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襟。

人性幽微,数千年亦不曾更改。在这深宅之中,倾轧、算计、嫉妒、排挤,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想要立足,何其艰难。今日是玉镯,明日又是什么?贾世清今日能护她一次,下次呢?他为何要护她?是出于一丝亲戚情分,还是……另有图谋?

她想起他靠近时,那清冽的气息,那低沉的耳语,那深邃难辨的眼神。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再次泛起,带着不安与困惑。他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透,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产生了一丝依赖。

这感觉,危险而又诱人。

窗外,秋风更紧了,卷起残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天色暗沉下来,如同她此刻的心境,迷茫而沉重。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继续小心翼翼地守着这点“玉”的念想,还是彻底融入这“瓦”的现实,在这漩涡中挣扎求存?

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从今日起,那个单纯地以为只要安分守己便能度日的沈云裳,已经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开始懂得审视、计算,并不得不将那份少女的懵懂情愫与深深忌惮一同埋入心底的沈云裳。

长夜漫漫,这侯门深处的嗟伤,才刚刚开始。而那命运交织的网,也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与那个名为贾世清的男人,越缠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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