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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拘留所那扇刷着灰漆的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一头钢铁巨兽沉闷的叹息。那声音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地上,震得小丽脚底发麻,也彻底隔绝了门内森严压抑的气息。

她独自站在门外,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泼了她满头满身,滚烫而刺目,逼得她猛地闭上眼睛,睫毛在强光里颤抖。空气里飘荡着复杂的气味——自由那清冽甘甜的气息,混杂着街角早点摊尚未散尽的油烟焦糊味,以及行道树新叶被晒暖后逸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她是来接王芳的。

整整十五天,为了护住那台承载着无数孩子微弱希望的油印机,王芳抡起拐杖打了前来查封的执法人员。一个“妨碍公务”和“轻微伤害”的名头,便把她扣进了这高墙之内。

小丽胸口沉甸甸坠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愧疚和担忧的丝线,勒得她生疼。那油印机刺耳的碎裂声,王芳被粗暴拖拽时拐杖刮过水泥地的尖啸,还有她那条空荡荡裤管在混乱中无助晃动的残影……这些碎片日夜在她脑海里冲撞,从未停歇。

铁门侧边那扇供人进出的小门,终于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缓缓开启。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阴影里,逆着门外过于明亮的光,轮廓混沌不清。

“芳姐!”小丽喉咙一紧,几乎是扑了上去,声音里裹着积攒了半个月的焦灼与心酸。

然而,当那个身影完全剥离了门洞的黑暗,彻底暴露在正午暴烈的日光下时,小丽脸上所有的关切瞬间凝固、碎裂,化作一片冰冷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刺痛,狠狠扎进眼底。

是王芳。

她瘦了,颧骨像嶙峋的石头般支棱在过分苍白的脸上,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沉甸甸地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紧紧抿成一道没有血色的直线。可这一切,都不及她身上的穿着带来的冲击来得猛烈——一件显然并非为她准备的、劣质粗糙到极点的白色化纤婚纱!裙摆像是被胡乱揉搓塞进过某个角落,布满纵横交错的褶皱,下沿沾满了可疑的深褐色污垢,如同干涸的血迹或油泥。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破洞,勾破的丝线凌乱地翻卷着,在刺眼的白布上裂开一个个不规则的丑陋豁口,像一张张无声嘲弄的嘴,咧着无声的尖笑。脚上套着一双同样廉价、镶满塑料水钻的白色高跟鞋,其中一只鞋跟已经歪斜,摇摇欲坠。

而她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下,依旧是那副冰冷笨重的金属假肢,此刻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荒唐可笑的婚纱之外,金属关节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与那身象征纯洁喜庆的装扮形成一种荒诞到令人窒息的撕裂感。

王芳就那样僵直地站在门洞投下的阴影边缘,一半身子在光里,一半还在阴暗中。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重获自由的欣喜,没有遭受屈辱的悲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

阳光如聚光灯般打在她身上,那件布满破洞的劣质婚纱,如同一层薄脆的、随时会分崩离析的薄冰,裹着一个即将碎裂的灵魂。

“芳姐…你…你这是…”小丽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刮得喉咙生疼。她几步冲到王芳面前,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搀扶,却在半空中猛地僵住,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身刺眼的婚纱上。一股浓烈的、劣质化纤布料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拘留所里消毒水的余味,直冲鼻腔。

王芳缓缓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那双曾经明亮、倔强、燃烧着不熄火焰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拂不去的尘埃,浑浊而黯淡。

她看着小丽,嘴角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向上牵扯了一下,肌肉的纹理扭曲着,最终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近乎诡异的笑容。

“出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总得…有点新气象吧?”她甚至还带着点古怪的自嘲,微微提了一下那破烂不堪的婚纱裙摆,动作僵硬。

随着裙摆提起,更多狰狞的破洞暴露出来,连同下面那条毫无生气的金属假肢,在阳光下闪着冷酷的光。假肢连接处的金属关节摩擦着大腿残肢的皮肉,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小丽的心像是被一只浸透冰水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抓住王芳裸露在外的小臂,入手一片冰凉,皮肤下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怎么回事?”

小丽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王芳的皮肉里,“谁给你穿的这个?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王芳任由小丽抓着,毫无反应。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小丽的肩膀,直直投向马路对面那栋灰白色的、毫不起眼的小楼——县民政局。

楼门口,一个簇新的大红双喜字在阳光下红得刺目、红得血腥。她抬起那只缠着脏污纱布的手(拘留时挣扎磨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用缠着纱布的指尖指向那个双喜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窗外的天气,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没怎么。刚…跟人领了个证。”她顿了顿,目光终于收回来,落在小丽瞬间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的脸上。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加深了些,扭曲的纹路里浸透了一种看透世事、甚至带着自毁快意的悲凉,“出来,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不是么?”

她往前凑近小丽,压低了声音,冰冷的、带着淡淡铁锈味的气息喷在小丽的耳廓上,“放心,不是随便找的。人家…有来头。”那“来头”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他爹,是县教育局的…张副局长。”

轰隆!

这名字像一个炸雷,在小丽的脑海里轰然爆开!

教育局张副局长!

那个签署命令查封补习班、砸毁油印机、间接将张建军老师逼得吞下钢板最终吐血的罪魁祸首之一!王芳嫁给了他儿子?为了能提前离开这高墙?仅仅为了一个所谓的“落脚的地儿”?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小丽所有的理智堤坝。

“不行!芳姐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小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哭腔,“你这是把自己卖了!卖给那个畜生?为了他爹?为了…这算什么落脚?!”她语无伦次,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眼前王芳那身刺眼的白纱变得一片模糊。

“卖?”王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喉咙里滚出几声短促、神经质的轻笑,肩膀随之微微耸动,那笑声干涩空洞,听得人脊背发凉,“小丽,我的好妹妹…”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倏地射出两道锐利如淬毒刀锋般的冷光,狠狠刺向小丽,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你以为我这条腿,”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假肢,发出沉闷的金属回响,“值几个钱?我这个人,又值几个钱?!”

话音未落,她猛地弯下腰,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粗暴地一把掀开了那破烂的婚纱裙摆!

“啊!”小丽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婚纱之下,王芳那条假肢的大腿连接处,靠近腰侧的位置,赫然用几道宽宽的、磨得有些发毛的透明胶带,紧紧绑着一本厚厚的、簇新的书!蓝绿色的封皮崭新而倔强,上面印着几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烫金英文大字——“toEFL Vocabulary”(托福词汇)。

书本的边缘已经被磨损得微微卷曲起毛,显然被这样贴身捆绑、日夜紧贴着皮肤和假肢金属已有不短的时间。知识的重量,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紧紧贴着她残缺的肢体,成为她身体沉默而坚韧的一部分。

“看见了吗?”

王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下的疯狂,她伸出缠着纱布的手指,用力戳了戳那本托福书硬挺的封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打在灵魂上的鼓点,“这才是我要的‘落脚的地儿’!我王芳,就是爬,”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也要爬到能看懂这书上每一个字的地方去!这身破布…”她低下头,极度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身上劣质婚纱的一角,狠狠地扯了扯,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秽物,“还有那个瘸子…不过是张他妈的通关文牒!懂吗?!”

那“通关文牒”四个字,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自轻自贱的决绝。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马路对面民政局门口那刺目的红双喜,眼神却穿过那红色,投向更遥远、更不可知的虚空:“他爹能把我弄出来,就能把我再送进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也能…给我弄张去南边的介绍信。这就够了。”

她重新放下裙摆,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遮住了那本用胶带绑着的托福书和冰冷的假肢,抬起头看向小丽,脸上又覆上了那种面具般的麻木,“别替我难过,不值得。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价码。”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砸在小丽心上。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民政局门口一阵骚动。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肩线垮塌的廉价黑色西装的男人,拄着一根单拐,头发用劣质发油抹得油光水滑紧贴头皮,正一瘸一拐、探头探脑地向拘留所这边张望。他脸上交织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种令人不适的、打量货品般的猥琐神情。

显然,这就是王芳口中那个“通关文牒”——张副局长的瘸腿公子。

王芳也看到了他。

她脸上那层麻木的平静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手,用缠着纱布的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就在她抬手的瞬间,小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在那件劣质婚纱的胸口处,歪歪扭扭地别着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褪色的白色玉兰花发卡!那是去年春天,补习班刚刚艰难起步、第一次收到家长们微薄却沉甸甸的学费时,小丽特意在集市上挑了好久才买来送给王芳的生日礼物。

她还记得王芳当时惊喜的眼神,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把发卡别在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领口,笑着说这玉兰真干净。此刻,那朵曾经象征纯洁与希望的玉兰花,洁白的花瓣上,赫然沾染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是劣质婚纱掉下的染料。

这枚小小的、带着过去温暖印记的发卡,此刻别在这件象征屈辱交易的破洞婚纱上,像一道无声的、泣血的控诉,更像是一个倔强不肯熄灭的、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的微小火种。

“他叫我了。”王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陈述着。她没有再看小丽一眼,仿佛她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拖着那条沉重的金属假肢,踩上那只歪斜的高跟鞋,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承受着巨大痛苦和耻辱的姿态,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着走向马路对面那个拄着拐杖等待她的男人。

破洞的婚纱下摆在午后的微风里无力地晃动,像一面被战火撕裂、沾满泥泞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残破旗帜。阳光将她孤独而扭曲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那影子在晃动中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如同她破碎不堪的命运。

小丽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牢牢楔进了滚烫的柏油路面。

阳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得她双眼剧痛,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模糊了王芳走向那个男人的蹒跚背影,也模糊了那枚别在破洞婚纱上、染着污渍的白色玉兰花发卡。

然而那抹小小的白色,在刺目的天光下,在那片象征屈辱的破败白纱上,却异常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却带着一种灼穿人心的、尖锐的刺痛感。

“芳姐…”小丽对着那逐渐融入车流人海、最终被对面那个瘸腿男人粗鲁拽住的蹒跚背影,嘴唇翕动,破碎的声音瞬间被街道上喧嚣的车流和带着油烟味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你的路…不该是这样买的啊…”

她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张公子不耐烦地拽过王芳的胳膊,王芳一个趔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那条假肢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她勉强稳住,没有回头。那枚小小的玉兰发卡,在她胸前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那点微弱而执拗的白光,在尘埃与喧嚣中,固执地闪了最后一下,然后彻底消失在民政局灰暗的门洞里。

沉重的铁门在远处合上,发出一声遥远的闷响,如同命运的最终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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