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油印机的革命
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废弃牛棚千疮百孔的土墙和破败的茅草顶棚,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空气里,牲畜粪便经年累月腌渍出的浓烈腥臊气,混合着新近弥漫开的廉价粉笔灰味道,构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梅记补习班”的专属气息。
地窖入口藏在牛棚最里端一堆霉烂的草料下,此刻,梅小丽和王芳正蜷缩在这不足五平米的地下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头顶的一盏煤油灯,灯芯噼啪爆着火星,将两人紧张而专注的影子放大、扭曲,投射在渗着水珠的冰冷土壁上。
她们面前,是一台锈迹斑斑的“手推式”油印机,像一头蛰伏的钢铁怪兽。这是张建军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旧物,据说是某个被解散的公社印刷厂遗留的“废品”。滚筒上的橡胶早已老化开裂,布满龟纹;几把刻蜡纸的铁笔和钢板也钝得厉害,上面甚至还有模糊不清的旧时代标语痕迹。
角落里堆着几筒同样陈年的蜡纸和几罐凝固得像沥青般的油墨。
“能行吗?”王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回音,她单腿支撑着身体,假肢的金属关节抵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只手紧紧扶着地窖入口的木梯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捏着几张誊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那是张建军熬了几个通宵刻写出来的《高考冲刺100题》蜡纸初稿。
梅小丽搓了搓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昏黄的灯光里。“不行也得行!孩子们等着呢。”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她拿起一块破布,蘸了点好不容易用煤油化开的油墨,用力擦拭着滚筒。黑色的油污很快染黑了她的指尖、手心,甚至蹭到了脸颊上,她也浑然不觉。油墨在低温下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地窖的土腥和霉味,令人窒息。
刻写蜡纸是个精细活。小丽屏住呼吸,将张建军的原稿覆在蜡纸上,用铁笔沿着字迹小心翼翼地刻画。铁笔划过蜡纸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蜡纸极其脆弱,稍一用力就可能划破,前功尽弃。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灯光昏暗,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眼睛又酸又涩。
“这里…‘三角函数’的‘函’字刻歪了。”王芳眼尖地指出来。
小丽懊恼地“啧”了一声,这一页蜡纸算是废了。她小心地将它揭下,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破筐。
筐里已经积攒了不少废稿。时间、精力、本就稀缺的蜡纸,都在这样微小的失误中无情流逝。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新的蜡纸,再次凝神落笔。这一次,她更加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与蜡纸的摩擦声。
终于,一张相对完整的蜡纸刻好了。她们小心翼翼地将它蒙在油印机的纱网上,用卡子固定好边缘。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推印。
小丽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滚筒的木质手柄,用力、均匀地向前推去。滚筒沉重而滞涩,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油墨透过刻痕,在下方铺好的粗糙再生纸上留下了第一道清晰的墨迹。成了!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喜色。
然而,喜悦转瞬即逝。滚筒推到一半,突然卡住了!无论小丽如何用力,它都纹丝不动。她尝试着往后拉,同样无法动弹。油墨在低温下又开始迅速凝结,死死粘住了滚筒和纱网。
“糟了!墨又冻住了!”小丽急得跺脚,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王芳二话不说,将腋下的拐杖往地上一扔,单膝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让开!”她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抵住滚筒两端卡死的轴承部位。她的假肢关节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顶在轴承下方,金属与锈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的脸因用力而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那条支撑身体的真腿也在剧烈地颤抖。
“芳姐!你的腿!”小丽惊呼。
“别管我!快!用那个铁钩子…撬这边!”王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小丽慌忙抓起旁边一根弯曲的铁钩,按照王芳的指示,插进轴承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撬动。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两下…“咔哒!”一声脆响,伴随着王芳一声压抑的闷哼,滚筒猛地向前滚动了一小段!粘稠的油墨终于被强行剥离。
“快推!”王芳急促地喊道,她的假肢关节处因为刚才的剧烈摩擦和顶压,已经微微变形,但她毫不在意。
小丽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再次推动滚筒。这一次,虽然依旧艰难,但总算缓慢而稳定地移动了。一张张印着《高考冲刺100题》的粗糙试卷,带着浓重的油墨味和些许模糊的字迹,被一张张揭下,堆叠起来。每印十几张,她们就必须停下来,用手掌的温度去捂热滚筒两端,或者再滴上几滴宝贵的煤油稀释油墨,防止再次冻结。
王芳的假肢成了临时的“千斤顶”和“加热器”,在每一次卡顿时,都需要她用身体去硬扛。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张试卷印完时,两人都已筋疲力尽,浑身沾满油污,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地窖里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和油墨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们看着那厚厚一摞散发着墨香的试卷,相视一笑,疲惫的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一叠纸,这是知识在严寒和禁锢中艰难传递的火种。小丽拿起一张,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蜡纸透光的地方,隐约显露出下面一层更古老的蜡纸上残留的、被划掉的字迹——“打倒四人帮”。历史的重叠,无声地诉说着变迁与抗争的延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让她们心脏骤停的脚步声,从头顶牛棚的方向传来,伴随着几声压低的交谈和手电筒光束的晃动!
“快!熄灯!”小丽瞬间反应过来,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地窖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地面上越来越近的动静。油印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像一块寒冰,贴着她们同样冰冷而紧绷的身体。革命刚刚开始,围剿的阴影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