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台的飞檐在春日暖阳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檐角铜铃被风拂动,叮咚声漫过层层叠叠的台基,落在下方操练的方阵中。熊旅展开那份南海奏报的竹简,指尖抚过“骆越三部皆献铜鼓”的字样,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带着南海郡特有的龙脑香气息——那是郡尉在奏报竹简时特意熏过的,说是让大王能闻见南疆的草木气。
“三万新增农户,多是从象郡迁徙来的骆越人?”熊旅将奏报卷成筒状,抵在掌心轻叩。去年秋冬,他派柱国景翠率五千甲士南巡,并非为了征伐,而是带着稻种与铁犁,挨户劝说那些世代居无定所的部落迁居河谷。
孙叔敖从袖中取出一卷户籍簿,泛黄的竹简上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象郡迁来的占六成,其余是苍梧、南海诸郡的山民。臣已让各地县尹按‘什伍连坐’编户,还在郁水沿岸修了七处粮仓,秋收时便能派上用场。”他顿了顿,补充道,“景柱国在奏报里说,有个叫‘黑齿’的部落首领,非要将女儿送来郢都做侍妾,说要学中原的桑蚕技艺,臣已让他先送部落里的妇人来郢都的织室学制锦。”
熊旅闻言轻笑,目光落向台下操练的少年兵。那些孩子大多十四五岁,皮肤黝黑,发髻上还留着部落特有的铜饰,此刻正随着伍长的号令挥戟刺向草人。最前排那个高个子少年动作格外标准,戟尖划过草人咽喉的角度,竟有几分养由基射箭时的精准——那是去年从夜郎国送来的质子,名叫多同,如今已是少年营的伍长。
“养将军在苍梧种木棉,倒是比筑城更有远见。”熊旅想起养由基去年离京时的模样,这位以箭术闻名的老将,临行前特意去农官那里要了三车木棉种子,说南疆湿热,士兵穿麻甲易生疮,不如种些木棉来做絮衣。
孙叔敖展开的舆图上,苍梧关的位置被朱砂画成展翅的鸟形。“养将军还让人在关前挖了三条暗渠,引珠江支流环绕关城。他说苍梧多瘴气,让士兵在渠边种了菖蒲与艾草,既能驱虫,又能当药材。”他指尖移向更南方的交趾郡,“倒是那边出了点趣事,郡尉派人送来一对犀鸟,说当地部落视其为神鸟,臣已让人在御苑里搭了巢。”
台侧传来环佩叮当,樊姬的身影出现在雕花栏杆旁。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绣缠枝纹的深衣,袖口别着一枚羊脂玉镯,是去年熊旅平定巴国时所得的战利品。三个女儿簇拥着她,芈璇玑的药篓里露出半截红绒绒的草茎,熊旅认得那是南疆特有的血竭草,专治刀伤。
“父王,您看我采的药!”芈璇玑踮脚举起药篓,里面除了血竭草,还有几株叶片肥厚的益智仁,“太医说把这个煮水喝,能让人变聪明呢。”
樊姬笑着将她按回身边:“别闹,父王正与令尹议事。”她转向熊旅,递过一方绣着木棉花的丝帕,“方才宫人鱼氏来说,南海郡进贡的荔枝到了,用冰窖镇着,还新鲜着呢。”
熊审适时上前,将《南疆水经》捧得更高了些。竹简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河道走向,有些地方还用朱笔写着“可筑陂”“宜种稻”的字样。“儿臣跟着水工去过云梦泽,看他们筑堤时会在堤岸种芦苇固土。南疆的河流汛期来得急,儿臣想让苍梧的县尹也试试——孙令尹说郁水下游的三角洲,若是围出万亩圩田,能抵得上半个南阳郡的收成。”
熊旅接过竹简,见末尾处有孙叔敖用墨笔批的“可行”二字,不禁点头。他记得十年前初定南疆时,派去的官吏回来哭诉,说那里的人“不事农桑,以渔猎为生”,如今不过十年,连太子都能对着水经图规划圩田了。
“你妹妹比你更懂南疆的草木。”熊旅看向正给芈清讲解药草的芈璇玑,“去年她跟着医官去苍梧,认出了能治疟疾的金鸡纳树,救了不少士兵。”
芈璇玑被说得脸颊微红,拽着芈清的衣袖躲到樊姬身后。芈瑶却不甘示弱,举起手中的木棉花:“父王,我昨天听太史令说,木棉树也能造船呢!南疆的船匠说,用木棉絮塞船缝,比麻絮更防水。”
十岁的熊涛突然指着天边喊道:“父王快看!是苍梧来的信使!”
众人抬头,只见一只苍鹰正盘旋着落下,爪子上系着个小小的竹筒。内侍连忙上前接住,将竹筒呈给熊旅。展开里面的帛书,养由基那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苍梧关木棉已开花,红似烈火。骆越诸部派子弟来学楚语者逾千人,臣已建学舍三间,教以《楚辞》与算术。另,交趾郡发现铜矿,矿脉绵延十里,可铸钱三十万。”
熊旅将帛书递给孙叔敖,转身望向南方。郢都的风里,似乎已能闻到木棉的甜香,那是比烽火台更坚固的防线——当南疆的少年开始读《楚辞》,当部落的首领学着种稻,当铜鼓与编钟在同一处祭坛响起,这片土地才算真正融进了楚的血脉。
樊姬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温凉。“孩子们都盼着夏天去苍梧呢,说要看看漫山的木棉花开。”
熊旅望着台下操练正酣的少年兵,望着台侧捧着书卷的太子,望着躲在母亲身后摆弄药草的女儿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登王位时,章华台的台阶上还满是青苔。如今,不仅台阶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光滑,连千里之外的南疆,都已长出楚的模样。
“告诉养将军,”他对孙叔敖说,声音里带着春日特有的温润,“等木棉结了絮,让他送些来郢都,给孩子们做过冬的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