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多尔衮那份惊世骇俗的“平叛策”,通过加密电报传至万里之外,并获得顾昭那同样令人震惊的批复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军事实验,便在天津郊外一片戒备森严的营地里,悄然拉开了帷幕。
这里,就是未来那支将要震惊整个朝鲜战场的“大明正白旗新军”的诞生地。
天津的冬天,寒风凛冽,如同刀割。大片被白雪覆盖的盐碱地上,一排排崭新的营房拔地而起。然而,在这片营地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些规整的建筑,而是在操场上进行着枯燥队列训练的士兵们。
这是一幅充满了荒诞与矛盾色彩的画面。
这群士兵,无一例外地,都剃着那个象征着屈辱与征服的金钱鼠尾,那细长的辫子在寒风中甩动,如同对他们过往身份的无情嘲讽。可他们身上,却穿着与镇北军制式完全相同、笔挺而利落的深蓝色操练服,脚蹬高腰牛皮军靴,手中甚至还没有配发火枪,只是拿着一根上了漆的木棍,练习着最基础的持枪姿势。
他们,就是由多尔衮亲自从数万被俘、被流放、被安置在各地的八旗子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第一批兵员。这些人大多正当壮年,孔武有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旧有的八旗体系中,都不过是地位卑微的底层士兵或旁支子弟,从未真正享受过作为“征服者”的红利。
如今,他们被聚集于此,接受着来自昔日死敌——镇北军教官们声嘶力竭的呵斥与训练。
“立正!挺胸!收腹!你们的辫子是用来装饰的吗?都给老子盘到帽子里去!从今天起,你们的脑袋上,只有大明军人的军帽,没有满人的辫子!”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镇北军百总,挥舞着马鞭,在队列前走来走去,他的眼神,比这冬日的寒风还要冰冷。
一个名叫巴克什的年轻八旗兵,正竭力地站直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霜。他曾是豪格最精锐的亲卫之一,在辽河的战场上被俘。他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向一个曾经被他视为“尼堪”(汉人劣称)的汉人教官敬礼;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被逼着学唱那些曲调奇怪、歌词更是闻所未闻的军歌——什么“大明公民军人,忠于国家忠于人民”、“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这彻底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年所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在他的世界里,士兵就是主子的奴才,抢掠是天经地义的战利品,而“国家”和“人民”,更是虚无缥缈得如同天边的云彩。
然而,巨大的迷茫与屈辱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正在悄然萌发的希望。
他发现,这里的伙食,竟然比他当初在豪格亲卫营里吃得还要好。顿顿都有白米干饭,每三天还能见到一次荤腥。这里的教官虽然严厉得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但他们从不随意打骂,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不克扣军饷!每个月那沉甸甸的银元,会准时发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中,分文不差。
更让他感到震撼的,是那些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眼镜的“政治委员”们的授课。
这些来自西山书院的毕业生,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向他们灌输着一些全新的概念。
“你们要记住,从你们穿上这身军装开始,你们就不再是谁的家奴,不是某个贝勒爷的包衣,更不是某个汗王的私产。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明帝国的公民军人’!”
“你们的荣誉,不再是为某个主子去杀人放火,而是保卫这个国家的疆土,保护这个国家所有公民的生命与财产。你们的忠诚,不再是献给某一个姓氏,而是献给这个名为‘大明’的国家,以及这个国家即将颁布的宪法!”
这些话,对于巴克什和他的同伴们来说,如同天方夜谭。但当那位政委拿出一张地图,指着关内一片肥沃的土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下面这番话时,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护国首相有令:凡在此次平叛战争中,立下战功者,一等功,可于关内,获授田地五十亩,全家落户,编入大明民籍,子孙后代,皆为大明公民!二等功,授田三十亩!三等功,授田十亩!”
土地!可以在关内分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土地!
这个承诺,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八旗子弟的心坎上。他们可以不懂什么叫“公民”,但他们祖祖辈辈,都在为了肥沃的土地而拼杀。这个诱惑,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原始,足以让他们暂时忘却那根金钱鼠尾所带来的屈辱。
在不远处的了望塔上,多尔衮身披一件厚厚的黑貂大氅,正用一支单筒望远镜,静静地观察着操场上的一切。他看到了那些八旗子弟脸上的迷茫、抗拒,以及那份被悄然点燃的贪婪与渴望。
他知道,顾昭的计策,已经成功了一半。这支军队,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属于他多尔衮,也不属于爱新觉罗。它将是一把淬了毒的、只听命于新主人的利刃。
就在天津的“新八旗”正在经历痛苦的灵魂重塑之时,帝国南方的都城南京,也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南京下关码头。
这里早已不是旧日模样,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将一箱箱货物从停泊的巨型海船上吊起,再由冒着白烟的蒸汽卡车,沿着平坦坚硬的水泥马路运走。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味道和机器的轰鸣声,充满了勃勃生机。
几位刚刚走下商船的日本来客,正站在码头上,好奇而又无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穿着传统的武士服,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头顶梳着滑稽而又充满威慑力的月代头。为首之人,身材并不高大,但站姿笔挺,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他便是此次德川幕府派出的秘密使者,幕府的“大目付”(幕府最高监察官),同时也是令无数大名闻风丧胆的剑术宗师——柳生但马守宗矩。
作为幕府将军德川家光的老师和心腹,柳生宗矩此行,肩负着无比重大的使命:探查如今的大明帝国,究竟是传闻中的那头没落腐朽的纸老虎,还是……一头已经悄然苏醒的东方巨龙。
从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在颠覆着他和他同伴们的认知。
一路上,他们乘坐着一种名为“公共马车”的四轮交通工具,行驶在宽阔平整、据说数十年都不会损坏的水泥马路上。道路两旁,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更有一些巨大的、不断冒着黑烟的“工厂”,让这些来自江户的武士们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看到了军纪严明到近乎刻板的新军士兵,在街头巡逻,步伐整齐划一,眼神明亮而自信。他们看到了挂着“国民扫盲学堂”牌子的院落里,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们想象中那个百姓愚昧、官员腐败、军队孱弱的末路中华帝国,完全是两个模样!
谈判的地点,设在了最高国务委员会的会议厅。
出乎柳生宗矩意料的是,传说中那个掌控着帝国一切的护国首相顾昭,并未露面。接待他们的,是新任首辅陆臻,以及另一位让他印象深刻的人物——军情总局局长,侯三。
简单的寒暄过后,谈判直入主题。陆臻更多的是扮演一个礼节性的角色,而真正主导谈话的,是那个看似粗豪、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侯三。
侯三翘着二郎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说道:
“柳生大人,远来是客。朝鲜半岛乃我大明之藩篱,如今被豪格逆贼窃据,此乃我朝之内政家事。我们自己,完全有能力清理门户。”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是呢,这贼人若是不小心坐大了,保不齐就会生出些别的念头。比如向东,觊觎那对马海峡,到那时候,可就妨碍了贵我两国之间的贸易通途了。我家公爷说了,朋友家里遭了贼,这贼若是想再爬到邻居家去,咱们作为朋友,是不是该互相帮衬一把?就是不知贵国,能为‘朋友’做些什么呢?”
这番话,说得客气,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言下之意很清楚:这是我们的事,但也会影响到你们。我们能自己解决,但给你们一个参与进来、卖个人情的机会。
柳生宗矩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冷静地答道:
“侯大人所言极是。豪格此人,乃背信弃义之徒,其野心,幕府亦早有察觉。若大明需要,我日本国愿出动水师,封锁对马及朝鲜海峡,切断豪格逆贼从海上获得一切补给的可能,并可派遣部队,袭扰其沿海据点。”
“非常好。”侯三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么,作为‘朋友’的回报,贵国想要些什么呢?“
柳生宗矩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幕府希望,能获得与贵国的英格兰、葡萄牙商人同等的贸易地位,在广州、上海等港口,设立商馆。同时,我们希望……能向贵国,购买五十门最新式的‘镇远’型十二磅陆军炮,以及相关的铸炮技术。”
此言一出,双方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经过简短的商议,侯三给出了答复:同等贸易地位可以谈,但必须逐步开放。至于新式火炮,可以出售,但技术转让,绝无可能。
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一份秘密的军事同盟协议。
当晚,回到驿馆的柳生宗矩,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用汉字写下了他今日的所思所想:
“此行,所见所闻,皆如梦幻。这个名为‘大明’的古老国度,分明已经发生了一场吾辈所不能理解的、看不见的革命。皇帝只是一个供奉在北平的影子,真正统治这里的,是一个名为‘顾’的幽灵,和他所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冰冷而高效的制度。”
“他们的力量,已不仅仅在于那些军纪森严的军队,更在于那些能自己吐出布匹和钢铁的工厂,在于那些眼神明亮、人人识文断字的年轻士兵与工匠。德川家的天下,若想长治久安,面对这头已然从沉睡中苏醒的东方巨龙,唯一的选择,就是成为它的朋友,而绝不能,成为它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