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的烛火,在顾昭做出那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冲击,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几乎要熄灭。
当顾昭将袁崇焕的血书付之一炬,平静地说出“这趟鸿门宴,我非去不可”时,程武的震惊还未平息。而当他紧接着召集赵率教、孙元化等“最高国务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宣布他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时,整个密室的气氛,则从之前的肃杀凝重,瞬间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行!绝对不行!我赵率教第一个反对!”
这位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老将,几乎是指着顾昭的鼻子在怒吼,激动得满脸通红,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来回踱步,用尽全身的力气表达着自己的反对:“公爷!您这是要去送死!是自投罗网啊!我们刚刚才得知京城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您就要一个人闯进去?这……这和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人家的刀口下有什么区别?末将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能让您去冒这个险!”
“赵总兵说得对!”孙元化也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语气急切地附和道,“公爷,三思啊!对方既然敢设下如此毒计,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您单人匹马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届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等纵有千军万马在天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毕懋康、宋应星等人亦是纷纷出言相劝,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不解。在他们看来,顾昭的这个决定,已经超出了“勇敢”的范畴,近乎于一种疯狂的、毫无理智的“自杀”行为。他们想不通,这位一向算无遗策、步步为营的主帅,为何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选择。
面对着群情激奋的部下,顾昭却异常地冷静。他没有动怒,也没有急于辩解,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反对的声浪冲击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海面,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将他们脸上所有的担忧、焦急、忠诚,尽收眼底。
直到室内激昂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地站起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带着足够耐心的语气,开口了。
“诸位的心意,我明白。你们的担忧,我也都懂。”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让所有人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死局?”他伸出一根手指,“我若带着大军进京,哪怕只带一千陆战队,在那些早已准备好构陷我的人眼中,是什么?是拥兵自重,是威逼君父,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到那时,都不需要他们动手,崇祯皇帝自己就会下令,让天下兵马共击之。我们,就成了真正的反贼,正中他们的圈套。”
他顿了顿,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那么,我若不进京呢?舰队就停在天津,与京师遥相对峙。这又是什么?是抗旨不尊,是拥兵自立!罪名同样是谋逆!朝廷同样有足够的理由,号令天下兵马前来‘勤王’。到时候,我们一样要陷入无穷无尽的内战之中,这大明,也就彻底完了。”
两根手指,代表着两条路,却通向同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密室内的气氛,随着顾昭的分析,变得愈发沉重。众人这才意识到,无论进与不进,顾昭似乎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所以……”顾昭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进,是死路;不进,也是死路。看似无解,但在这两条死路之间,却藏着唯一的一条生路。”
他收回手指,双手负于身后,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了天津与北京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上。
“这条生路,就是我一个人回去。”
“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人质’,一个脱去所有武装、孤身回京请罪的‘忠臣’,去到陛下的面前,和他进行一场最危险的谈判。”
“你们看,”他指着地图上的天津港,“我的舰队在这里,我的陆战队在这里,天津的工业区和几十万军队在这里。这些,不是我带进京城威胁他的武器,而是我放在谈判桌上的筹码!我的人在京城,手无寸铁,任他宰割。但我的力量,却陈列于京畿之外,虎视眈眈。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回到了陛下的手中。”
“他想杀我,很简单,一道圣旨,午门之外,我顾昭便人头落地。但是,他必须掂量掂量,杀了我之后,会发生什么?天津这支舰队,这几十万大军,会做什么?是会群龙无首,就此溃散,还是会为了给我复仇,踏平整个京师?”
顾昭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这是一个阳谋。我把选择权交给他,把刀柄递到他的手上,让他自己去做这道选择题。是选择相信谗言,杀掉一个‘可能’会谋反的顾昭,然后面对一支‘必定’会失控复仇的无敌大军;还是选择相信我这个孤身归来的‘忠臣’,暂时压下猜忌,君臣联手,先解决掉那些在背后挑拨离间的真正国贼?”
“我相信,只要陛下还没有完全被愤怒和猜忌冲昏头脑,他就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因为,这已经不是我和他之间的信任问题,而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生死存亡问题。”
一番话说完,满室皆寂。
赵率教等人怔怔地看着顾昭的背影,那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如此挺拔,又如此孤独。他们终于明白了,这看似疯狂的“自杀”之举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邃、如此大胆、如此精妙的政治算计!这不是去送死,这是在走钢丝,是以自身为饵,钓出一条能让所有人活下去的生路!
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人心的博弈。而赌注,就是顾昭自己的性命。
赵率教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决绝的胆魄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能颓然地垂下双手,双膝一软,对着顾昭的背影,单膝跪了下去。
“公爷……大智大勇!末将,拜服!”
“我等,拜服!”
孙元化、毕懋康等人,也尽数跪倒在地,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震撼、敬佩,以及那份与有荣焉的狂热。
……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刮过大地。
天津城门缓缓打开,两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城门,踏上了通往京师的官道。
为首一人,已经褪去了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定国公蟒袍,换上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士兵素服,腰间只悬着一柄寻常的佩刀。他面容沉静,迎着刺骨的寒风,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那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京城。他便是,顾昭。
紧随其后的,是同样一身劲装的王五。这位一路从尸山血海中跟随顾昭杀出来的亲卫队长,此刻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担忧。
从昨夜顾昭做出决定开始,王五的脑子就是一团乱麻。他不明白,为什么公爷要脱下那身威风凛凛的铠甲,为什么要把几十万兄弟都丢在身后,为什么只带自己一个人,去闯那个一听就是龙潭虎穴的京城。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千军万马才能带来安全,而孤身犯险,与找死无异。
他不止一次地想劝说,但每次看到顾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的话就都咽了回去。他不懂那些什么“阳谋”,什么“心理博弈”,他只懂一个道理——公爷去哪,他就去哪。公爷要战,他便是那最锋利的刀。公爷要死,他便做那开路的鬼。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脸上生疼。王五缩了缩脖子,看着前方那个在风中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盲目的、却又无比坚定的信任所取代。
他不知道公爷此行是对是错,但他知道,跟着这个男人,就一定没错。
从天津港那钢铁舰队的重重护卫,到此刻京师官道上的形单影只,这巨大的视觉反差,构成了一幅充满了悲壮英雄主义色彩的画卷。这不再是国公还朝,这更像是一场义无反顾的奔丧,一场以身做赌的豪赌。
而他们的这一举动,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几乎在他们离开天津城门的同时,便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所捕捉。一道道加急密报,如同雪片一般,通过东厂最快的信鸽和驿站渠道,飞向了那座风暴的中心——紫禁城。
乾清宫,西暖阁。
崇祯皇帝朱由检一夜未眠。顾昭在天津的“卸甲散兵”,让他困惑,让他稍安,但又让他觉得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他与曹化淳等人已经将那场“鸿门宴”的每一个细节都推演了无数遍,就等着顾昭带着他那支骄兵悍将,一步步踏入陷阱。
然而,当王德化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将那份来自天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呈上时,崇祯皇帝整个人都愣住了。
“什么?!”
他一把夺过密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纸上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它烧出几个洞来。
“定国公顾昭,于今晨卯时,脱去公爵袍服,换士兵素衣,仅带贴身护卫王五一人,一人双马,星夜兼程,直奔京师而来……其状,如奔丧请罪……”
崇祯皇帝反复地看着这几行字,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震撼。
他设想过顾昭可能有的所有反应——他可能会带着舰队硬闯入京,用武力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便是谋逆;他也可能拥兵自立于天津,与朝廷分庭抗礼,那也是谋逆;他还可能称病不出,迟迟不归,以拖待变,那更是心怀叵测。
为了应对这每一种可能,他都准备了相应的雷霆手段。
但他唯独,唯独没有想到,顾昭会用这种方式回来。
单骑入京!
这……这简直就像是主动放弃了所有抵抗,洗干净了脖子,将脑袋送到了他的刀下!
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打乱了曹化淳等人的所有部署。他们准备好的天罗地网,是用来网罗猛虎的,可现在,走进来的,却是一只看似毫无威胁的羔羊。
一种巨大的困惑与动摇,第一次,如此猛烈地冲击着崇祯皇帝那颗被猜忌和权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
难道……难道朕真的错怪他了?
一个真正想要谋反的权臣,一个手握帝国最强兵戈的统帅,会做出如此近乎“自杀”的行为吗?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昭过去的种种:那个在辽东力挽狂澜的少年,那个在南京平定叛乱的功臣,那个为大明开疆拓土,却始终恭敬有加的臣子……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他开始怀疑曹化淳那些言之凿凿的密报,开始怀疑那些文官痛心疾首的弹劾,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鸿门宴”,到底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密报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在暖阁中来回踱步,内心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
顾昭……你这一招,究竟是赤胆忠心,还是……更高明的算计?
而此刻,在通往京师的官道上,那两骑孤影,正踏着漫天风雪,离那座决定他与整个帝国命运的城池,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