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钢铁洪流。
当顾昭的“镇北”大旗,从那片隐蔽的山谷中,毅然决然地指向京师方向时,这支由五千人组成的军队,便如同一条苏醒的玄色巨龙,以一种令所有窥见者都为之瞠目结舌的姿态,开始了它那场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千里奔袭!
风,依旧在呼啸;雪,依旧在狂舞。
然而,在这片白茫茫的、似乎要吞噬一切生灵的严酷天地之间,镇北军的行进队列,却如同一柄由最精湛的工匠,用墨斗弹出的直线,精准而又坚定地,印刻在了通往京畿的官道之上!
最前方,是王五所率领的五百龙骑兵。他们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以一种远超步兵的机动性,如同锋利的犁头,破开了前方厚厚的积雪与未知的危险。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侦查与警戒,更是为身后那庞大的步兵主力,扫清一切可能拖延速度的障碍。
而在他们身后,便是镇北军的主力——超过四千人的步兵与炮兵方阵。然而,他们的行军方式,却足以颠覆当时任何一位将领的认知!
整支步兵队伍,被分成了数个轮换的作战单元。此刻,正有大约一半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沉重而又极富节奏感的步伐,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快速前行!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色的雾气,与他们身上蒸腾起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仿佛整支军队都在燃烧的景象。
而在他们的队列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由骡马拉拽的四轮大车。这些大车,不仅装载着粮草、弹药与火炮,更是在车厢上,坐满了另一半正在轮休的士兵!他们将火铳用油布包好,紧紧抱在怀中,有些人靠着车厢板,抓紧这宝贵的片刻时间闭目养神,恢复体力;另一些人,则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坚硬的、由孙元化特别研制的压缩干粮,就着冰冷的雪水,机械地咀嚼着,补充着飞速消耗的热量。
每隔一个时辰,伴随着军官那短促而又清晰的哨声,队列便会进行一次轮换。车上的士兵,跳下大车,接过同袍的位置,继续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而刚刚在雪地里跋涉了两个时...
...小时的士兵,则迅速攀上大车,获得那宝贵的休息时间。
这,就是顾昭借鉴了后世理念,并结合大明现有条件,所创造出的、独属于镇北军的“摩托化行军”雏形!
步兵的耐力,与骡马的脚力,在这种高效的轮换机制之下,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使得整支军队,能够以一种近乎于永动机般的、不知疲倦的姿态,保持着一个在当时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日夜兼程的行军速度!
历史,在这条冰封的官道上,被他们用双脚,狠狠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然而,速度,仅仅是这支军队令人敬畏的表象之一。真正支撑着这具钢铁之躯的,是它那如同烙印在骨髓之中的——铁的纪律!
大军过处,数千人的队列,延绵数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窒axeds-eye 的严整与肃静。除了军官的口令、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以及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之外,再无一丝喧哗。
他们经过沿途的村庄与集镇,那些因为听闻“建奴入关”而惊恐万状的百姓们,躲在门窗之后,瑟瑟发抖地向外窥探。在他们的认知里,军队过境,向来与蝗虫无异,所谓的“兵”,与所谓的“匪”,很多时候,并无区别。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支黑色的军队,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却没有一个人,擅自离开队列。没有一个人,去抢夺百姓晾在屋檐下的那串干辣椒;也没有一个人,去砸开那家早已人去楼空的店铺大门。他们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压迫感,从他们的家门口,沉默地走过。
这份沉默,比任何的烧杀抢掠,都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当然,在这样高强度、高压力的急行军之下,并非每一个人的意志,都能如钢铁般坚硬。
在一处破落的村庄旁,一名年轻的火铳手,因为连续数个时辰的跋涉与饥饿,双眼已经开始发黑。当他看到不远处,一户农家的院子里,那只正在雪地里刨食的、肥硕的老母鸡时,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滚动了一下。
那不仅仅是对食物的渴望,更是对生存的本能。
他的理智,在与本能的搏斗中,仅仅挣扎了数秒,便败下阵来。他趁着身旁的军官不注意,身体一矮,便要脱离队列,朝着那户农家冲去!
然而,他的脚,刚刚迈出队列不过两步,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便从队伍的后方,无声无息地,窜了出来!
他们穿着与其他士兵略有不同的黑色罩袍,手臂上,绑着一块绣着“宪兵”二字的白色袖标。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鹰隼一般锐利!
两人一左一右,瞬间便将那名脱队的士兵,死死地按在了雪地之中!
“宪兵队!奉将军令,执行军法!”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这一幕,让周围的士兵,全都心头一凛!
很快,那名犯错的士兵,便被押到了队列的最前方,顾昭的战马之前。
他跪在雪地里,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口中不住地哀求着:“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我只是一时糊涂!我太饿了……”
顾昭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他身边的亲兵队长,周平,翻身下马,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当着全军的面,高声诵读起来:
“《镇北军军法》第七条:凡行军作战,扰民者,无论缘由,鞭二十!抢掠者,无论多寡,斩!”
“你,可知罪?”
那名士兵听到“斩”字,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了地上。
顾昭缓缓地抬起了手,整个行进的军队,瞬间,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里。
“镇-北军,为何而战?”顾昭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之上,缓缓响起。
“为保家卫国而战!”前方的士兵,自发地,怒吼着回答。
“我们身后,是谁?”
“是父母妻儿!是天下百姓!”
“好!”顾昭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落在了那名瘫软的士兵身上,“你现在,要去抢的,就是我们誓死要保护的人!你告诉我,你与那些入关的建奴,与那些烧杀抢掠的溃兵,有何区别!”
那士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哭泣。
顾昭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对着那两名宪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执行军法!”
“将军——!”
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滚落在洁白的雪地之上,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
整个军阵,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士兵的心,都像是被这股血腥气,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们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眼中,非但没有不忍,反而,升腾起了一股更加强烈的、对纪律的敬畏!
顾-昭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他拨转马头,重新面向大军,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
“我再说一遍!镇北军,是百姓的守护之军!不是刮地三尺的匪寇!谁敢把刀口,对向自己的同胞,他,就是下场!”
“传令!全军继续前进!”
这血腥的一幕,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镇北军士兵的脑海之中!
而他们在这条官道上,也亲眼见证了,顾昭口中的“溃兵”,是何等的模样。
越是靠近京畿,他们遇到的、从蓟镇防线上逃下来的卫所兵,就越多。这些人,早已没了半点军人的样子,他们三五成群,如同野狗一般,在乡野间流窜。他们抢劫村庄,欺凌妇孺,为了半块饼子,就能对曾经需要他们保护的百姓,刀剑相向。
他们所过之处,留下的,是冲天的火光,和百姓那绝望的哭嚎。
镇北军与这些溃兵,在官道上,形成了两幅,泾渭分明、却又无比讽刺的画面。
一边,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钢铁之师。
另一边,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衣冠禽兽。
许多沿途的百姓和乡绅,在经历了被溃兵洗劫的绝望之后,再看到镇北军那支沉默而又威严的军队时,他们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混杂着敬畏、疑惑,以及……一丝丝微弱希望的、复杂至极的光芒。
这,真的是朝廷的官军吗?
夜幕降临,当大军抵达一处预定的宿营地时,镇北军那高效得如同精密仪器的后勤体系,开始发挥出它巨大的作用。
无需顾昭下达繁琐的命令,各个单位,便如同上了发条的齿轮,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工兵营,用最快的速度,搭建起了一圈简易的、足以抵御骑兵冲击的防御工事;辎重营,则开始分发粮草与马料;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伙头军。
他们从大车上,卸下了一口口由孙元化亲自设计的、可以层层相叠的便携行军锅。这种锅,受热均匀,极大地节省了柴火与时间。士兵们围在锅边,将一块块压缩干粮,扔进掺杂着雪水的沸水之中,很快,一锅锅混杂着肉末与咸菜的、热气腾腾的糊粥,便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喂马、做饭、搭建营地、设置明哨暗哨……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全部完成!
整个营地,虽然人声鼎沸,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而就在他们营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伙刚刚抢劫完一个村庄的溃兵,正为了争夺一只抢来的羊,而互相殴斗,叫骂连天,乱成了一锅粥。
周平站在顾昭的身后,看着远处那混乱的溃兵,又看了看眼前这秩序井然的营地,由衷地,发出了一声感慨:
“将军,末将今日,方才明白,您当初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整肃军纪,建立这套后勤体系了。”
顾昭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望向了那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京师方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的坚定。
“一支没有纪律、后勤混乱的军队,哪怕人数再多,武器再精良,”
“也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