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五爷那番关于朝堂与靠山的言论,犹在顾昭的耳边回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关于未来的深邃思考。而他尚未理清这盘错综复杂的政治棋局,来自辽东最高权力中心的“棋手”,便已经直接将一枚分量十足的棋子,落在了青山堡的棋盘之上。
十日后,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打着辽东经略的旗号,护送着一支规模不小的犒赏车队,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青山堡。
与广宁卫那些虚情假意的“祝贺”队伍截然不同,这支队伍的到来,让整个青山堡都弥漫开一种无形的、肃杀的压力。为首的那名将领,自称袁督师麾下参将赵率教,他并非顾昭所想的那种传令文官,而是一位年约四十余岁、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职业军人。他身披一身磨得发亮的制式铁甲,腰间的佩刀和手上的厚茧,无一不昭示着他久经沙场的身份。他身后那百余名亲兵,更是个个目光沉静,队列整齐,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与顾昭麾下最精锐的龙骑营老兵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才是大明最顶尖的边军,关宁军的真正模样。
顾昭亲自出堡迎接,双方在堡门前见礼。整个过程,礼数周全,气氛却称不上热络。赵率教不苟言笑,目光始终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青山堡的城防工事、士兵的精神面貌,以及顾昭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守备。
在短暂的寒暄和宣读完袁崇焕的嘉奖令后,赵率教并没有急着去参加顾昭准备的接风宴,而是提出了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要求:
“顾守备,本将奉经略大人之命,前来犒劳贵部将士。在此之前,本将想亲眼看一看,是怎样一支雄师,能阵斩后金甲喇额真。不知可否,让本将观摩一下镇北营的操演?”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这便是试探的开始。
顾昭心中了然,脸上却浮现出谦和的微笑:“将军远来是客,又是上官,但有吩咐,末将岂敢不从。请!”
他没有丝毫的藏私,因为他深知,在赵率教这种真正的行家面前,任何的遮掩与花招,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引人怀疑。唯有展现出压倒性的、无可辩驳的实力,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与话语权。
青山堡的校场之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事操演,在赵率教和他带来的关宁军老兵们面前,缓缓拉开了帷幕。
首先出场的,是镇北营的灵魂——火铳营。五个百人队,排着整齐的横队,迈着统一的、沉重的步伐进入场地。他们身上那种高度的纪律性,以及军官仅仅依靠短促的哨声和挥舞的旗语,就能让整个方阵令行禁止、变幻队形的高效指挥方式,立刻就让赵率教的眼神凝重了起来。
“实弹操演,开始!”
随着顾昭一声令下,战场之上,响起了那独属于镇北营的、令人心悸的交响乐。
“预备——放!”
第一排士兵半跪在地,第二排士兵弯腰前倾,第三排士兵直立不动。随着尖锐的哨声响起,三段击的排枪怒吼了。近两百支燧发枪在同一瞬间喷射出致命的火焰与弹丸,密集的枪声汇成一声沉闷的巨响,远处的靶子瞬间被打得木屑横飞。而真正让赵率教和他身后那些老兵们心惊肉跳的,并非是这第一轮射击的威力,而是接下来的景象——
前排射击完毕后,立刻起身退后装填,原先的第二排上前,紧接着是第三排,整个过程如同精密的机械般流畅衔接,没有丝毫的停顿与混乱。密集的枪声几乎连成一片,形成了一道持续不断的、无法逾越的死亡弹幕。
这是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他们所有战场认知的战争方式!
紧接着,是虎蹲炮的怒吼。十余门虎蹲炮被迅速推上阵地,随着炮兵军官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无数铁砂与小石子被抛射而出,将前方一大片区域化作了人间地狱。那种覆盖性的杀伤力,让所有观摩的关宁军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头皮发麻。
而当全身披挂、骑着高大战马的龙骑营出场时,赵率教的瞳孔更是猛地一缩。他亲眼看到,这些骑兵在高速驰骋中,竟能娴熟地使用短管火铳进行射击,随后又能迅速下马,以马匹为掩护,结成步兵战线,进行精准的点射。这种集机动性、冲击力和火力于一身的“怪物”,简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兵种!
操演结束,整个校场一片寂静,空气中只剩下浓郁的、刺鼻的硝烟味。赵率教和他带来的那些关宁军老兵,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难以掩饰的震撼,甚至是一丝……敬畏。
赵率教看的不是热闹,他看的全是门道。他看出了镇北营那远超寻常明军的士兵纪律,看出了那种高效到可怕的指挥体系,更看出了这些犀利火器背后,所代表的强大后勤与制造能力。这支军队,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熟悉的任何一支明军的范畴。
当晚的宴席,气氛异常融洽,充满了商业互吹,但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谈论任何关于军队的核心问题。直到夜深人静,顾昭才被赵率教的亲兵,请到了他的临时住处。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没有了白日的客套与官场礼仪,赵率教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严肃。他亲手为顾昭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守备,本将奉经略大人之命而来,有些话,不得不问。经略大人想知道,你的这些兵,这些犀利的火器,究竟是从何而来?”
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顾昭端起茶杯,神色坦然,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回将军,说来惭愧,这些兵,大多是辽东活不下去的流民、矿奴,被末将收拢起来,给口饭吃罢了。至于这些火器,则是我与堡中一众匠人,侥幸得到了一些西洋典籍的残本,又请教了登莱的孙元化孙先生一些要点,然后日夜钻研,苦心孤诣,才侥幸改良而成。辽东苦寒,朝廷的军械粮饷,你也知道……我们不自己想法子,就只能坐着等死。”
他巧妙地将功劳推给了“西洋典籍”和孙元化这个真实存在的火器大家,又点出了辽东边军普遍的困境,合情合理,让人难以辩驳。
赵率教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顾昭的内心。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抛出了此行最核心,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经略大人非常欣赏你的才能,红山隘口一战,你为我大明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大人他也很担心……”赵率教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充满了压迫感,“……担心你这支强军,只知有你顾昭,而不知有朝廷,不知有经略大人!”
这句诛心之言,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顾昭的忠诚!
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
顾昭闻言,却缓缓地放下了茶杯,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了无比严肃和郑重的神情。他站起身,对着赵率教,对着宁远的方向,深深一揖,朗声说道:
“将军此言差矣!我顾昭,我镇北营上下三千将士,食大明之禄,守大明之土,心中所念,无时无刻不是朝廷,不是江山社稷!我等之所以在此苦寒之地,枕戈待旦,奋勇作战,正是为了守护我大明江山,为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求一个太平安宁!若经略大人需要,镇北营随时听候调遣,上至我顾昭,下至一小卒,愿为辽东战事,流尽最后一滴血!此心,天地可鉴!”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
赵率教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良久,良久,那张紧绷如岩石般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极其不易察实的、如释重负般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