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同一个羞涩的少女,姗姗来迟。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弥漫在广宁城外这片广袤的平原之上,将远处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的灰色之中。空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以及泥土和枯草混合在一起的、辽东荒野所独有的萧瑟气息。
就在这片能见度极低的晨雾之中,一支由数十名骑兵护卫的使团队伍,正小心翼翼地循着道路,缓缓地向着镇北军那座喧嚣了一整夜的“大营”靠近。队伍为首之人,正是祖大寿麾下的一名心腹参将,李光。此人身材瘦高,鹰钩鼻,一双三角眼总是习惯性地半眯着,透着一股精明而又刻薄的意味。他此行的目的,表面上是代表祖大帅,前来正式下达“联合军演”的最后通牒,而实际上,则是作为最后一双眼睛,来亲自确认顾昭这条“大鱼”,是否已经完全、彻底地游进了他们撒下的罗网之中。
随着距离的拉近,镇北军营地的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清晰起来。李光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堪入目。
营地的防御栅栏歪歪扭扭,仿佛随手搭建而成,几个巨大的缺口处甚至都没有士兵站岗。营内,炊烟倒是升起来了,袅袅地与晨雾纠缠在一起,只是那烟火气中,却夹杂着各种嘈杂不堪的声音。有士兵们因为争抢食物而爆发的叫骂声,有军官大声呵斥着试图偷懒的伙夫,更远处,甚至隐约传来了一阵阵聚众赌博时发出的、充满了贪婪与兴奋的呼喝声。
李光和他身后的骑兵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都浮现出了一抹深深的鄙夷与不屑。这就是那支号称在红山隘口击败过后金精锐的“镇北军”?这哪里像是一支军队,分明就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毫无纪律可言的乡野村夫,一群被一场侥幸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乌合之众!
当他们一行人抵达营门前时,负责接待的,正是顾昭特意安排好、前来倾情出演这出大戏的最佳“男主角”——王五。
此刻的王五,可以说是将一个“暴发户”式的得志小人形象,演绎到了极致。他故意敞开着胸甲,露出里面价格不菲但穿得歪歪扭扭的丝绸内衬,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剔着牙,看向李光一行的眼神里,充满了那种毫不掩饰的、暴发户式的傲慢。
李光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地丢给身后的亲兵,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王五拱了拱手,那声音尖锐而又刺耳:“哟,这位想必就是镇北军中赫赫有名的王五王将军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王五吐掉嘴里的草根,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李光一番,用一种粗豪无比的腔调回答道:“你就是祖大帅派来的那个什么……李参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俺们兄弟还等着吃早饭呢!”
这番粗鄙无礼的回应,让李光身后的亲兵们顿时勃然大怒,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李光的脸色也是一沉,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假笑,他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吵架,而是为了确认情报。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阴阳怪气地说道:“王将军,你们镇北军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不过是侥幸打退了几个探路的蒙古部落,就敢在番号后面加个‘军’字了?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他顿了顿,眼神中的轻蔑之色更浓,继续道:“我家大帅说了,体恤你们远来辛苦,这‘联合军演’嘛,就定在明日午时,就在此处平原展开。希望到时候,你们那些宝贝火铳,打出来的不是什么烧火棍,免得让我家大帅和弟兄们,笑掉大牙!”
这番话,可以说是羞辱到了极点。
然而,这正中王五的下怀。他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就“炸毛”了。只见他怒目圆睁,一把将胸甲拍得“砰砰”作响,唾沫星子横飞地对着李光咆哮道:“姓李的!你他娘的瞧不起谁呢!俺告诉你,俺们镇北军的弟兄,个顶个都是好汉!一个就能打你们那帮只会躲在城里的老爷兵十个!别说跟你们‘军演’,就是现在建奴鞑子来了,俺们也照样把他们干翻在地!”
这番毫无城府、愚蠢至极的吹牛,落在李光的耳朵里,却是那么的悦耳。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妄与无知。这更加印证了他以及祖大寿的判断——顾昭和他手下的这群人,不过是一群走了狗屎运的莽夫,完全不足为惧。
“好好好,王将军威武,王将军豪气干云!”李光敷衍地拱了拱手,心中的大石已经彻底落下。他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本将奉大帅之命,也需巡视一番贵军营地,看看你们的粮草军械是否充足。若有短缺,也好及时上报大帅,为你们补充一二嘛。”
这才是他此行的核心目的。
王五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看就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边走!”
于是,李光便在一群镇北军“将士”们或好奇、或挑衅的目光注视下,装模作样地在营中“巡视”了起来。他看到了那些乱糟糟的帐篷,看到了那些聚在一起赌钱的士兵,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因为宿醉未醒、依旧躺在草垛上呼呼大睡的懒汉。
最后,王五将他带到了营地后方的“粮草辎重区”。这里,数百个麻袋堆积如山,看起来蔚为壮观。李光走上前,随意地抽出腰刀,划开了一个麻袋。
哗啦一声,黄澄澄的“军粮”流淌了出来。李光伸手捻起一些,在指尖搓了搓,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错,是上好的小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只有最外层的这一批麻袋里装的是真粮食,而在那层层叠叠的麻袋山内部,百分之九十的袋子里,装的都是毫无用处的沙土与石子。
至此,李光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营地的规模,经过他粗略估算,确确实实只有千余人的样子;士兵军纪涣散,毫无警惕之心;粮草辎重堆积于此,说明他们的主力部队,确确实实就驻扎在这里。
完美!一切都如同剧本上写好的一般!
“好了,王将军,贵军的军容……本将已经看过了。”李光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对着王五敷衍了一句,便再也没有丝毫停留的兴趣,“军演之事,就定在明日午时,还望贵军准时准备。本将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说罢,他甚至没有再跟王五多说一句废话,便带着他的人,趾高气扬地翻身上马,在一阵烟尘中扬长而去。
就在离开镇北军营地视线范围之后,李光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竹筒,将写着“一切顺利,明日午时动手”的字条塞了进去,交给一名最精干的斥候,厉声命令道:“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此信送往北山方向,交给接应的人!告诉他们,鱼已入网,万无一失!”
那名斥候领命,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朝着与锦州城截然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后十里之外,那处被晨雾笼罩的、毫不起眼的隐蔽高地之上。
顾昭正手持着单筒望远镜,将李光一行人从进入营地到扬长而去的所有丑陋表演,都一帧不漏地尽收眼底。当他看到那名掉头奔向北方的斥候时,他那张如同雕塑般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缓缓放下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