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市政厅前。3月29日,星期六。天空是加州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湛蓝,阳光猛烈地泼洒在市政厅金色的穹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但在这片明媚之下,联合广场(Union Square)及周边的街道,却如同一个沸腾的、撕裂的伤口。空气里震荡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巨大声浪,混合着警笛的尖啸、扩音器的嘶吼和成千上万双脚踩踏地面的轰鸣。
马库斯·韦弗缩在市政厅侧面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小巷口,背靠着一家早已关门的奢侈品店的冰冷大理石墙面。他把自己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连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试图阻挡一些阳光和……视线。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几件皱巴巴的衣服,一个空塑料水瓶,还有一小袋吃了一半的薯片。
他四十二岁,看起来却像六十。长期的营养不良、露宿街头和内心的煎熬,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他的手臂上,肘窝处,能看到几个不易察觉的、略微发白的针眼疤痕。那是他不想记住,却又无法忘记的过去。
街道的一侧,是汹涌的“支持改革”人潮。他们举着手工制作的标语牌,墨迹常常因为匆忙而晕开:
“税收公平 = 生存权利!”
“我们的血汗不应滋养游艇!”
“支持财富税!资助我们的学校!医疗!住房!”
“希尔总统,坚持住!”
人群构成复杂:有穿着工会t恤的建筑工人,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有大学生,有教师,护士,还有不少像他一样、衣衫褴褛却眼神炽热的无家可归者。他们的歌声时而响起:“we are the 99%!(我们是那99%!)”声音洪亮,充满愤怒与希望。一个年轻人站在临时搭起的板条箱上,用扩音器声嘶力竭地演讲,讲述他如何因为学生贷款和医疗债务而破产。人群爆发出共鸣的怒吼。
街道的另一侧,隔着一条由警察和金属路障组成的紧绷界线,是另一片愤怒的海洋。“反对改革”的人群。他们的装备精良得多:印刷精美的专业标语——“停止社hui主义掠夺!”、“保护美国梦!”、“财富税 = 窃取成功!”;许多人穿着昂贵的休闲服或西装;有些人甚至带了孩子来,孩子们的小手里挥舞着小号的美国国旗。
他们的演讲者通过更专业的音响系统喊话,声音听起来更“理性”,却同样充满恐惧和愤怒:“他们想要拿走你努力工作挣来的一切!惩罚成功!摧毁创业精神!这会让经济崩溃!人人变穷!”一个穿着高尔夫球衫、肚腩突出的中年男人对着电视采访镜头激动地比划:“我的小公司才刚有起色!这税会杀了我!这是暴政!”
马库斯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两股洪流。他的胃因为饥饿而阵阵抽搐。耳朵里嗡嗡作响,两边震耳欲聋的口号在他听来,都遥远而不真实,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战争广播。
他的思绪飘回了不久前的过去。那时,他还不睡在这条巷子里。他曾经有一份开叉车的工作,有一个小小的公寓。然后是一次工伤,背部落下毛病,丢了工作。积蓄很快见底。房东的驱逐通知像死亡判决书一样贴在门上。他找不到新工作,简历石沉大海。绝望,像旧金山的夜雾,一点点将他吞噬。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地方。市场街南边一栋不起眼的旧办公楼里,一个灯光惨白的“生物捐献中心”。听起来比“卖血站”好听多了。第一次走进去时,羞耻感几乎让他呕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恐惧的味道。穿着白大褂的人面无表情,像处理牲口一样给他们量体重、测血压、扎针。冰冷的针头刺入肘窝,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塑料管流入离心机,分离出宝贵的血浆,剩下的再输回你体内。整个过程四五十分钟,换来四十五美元。一周最多两次。
他记得那些和他一起躺在椅子上的人: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手臂上布满针孔。他们很少交谈,共享着一种无声的、被榨干的耻辱。他靠这个,勉强支付最廉价的汽车旅馆床位,买最便宜的食物,苟延残喘。直到有一天,他因为营养不良和脱水被拒之门外。“下星期再来试试,”护士冷淡地说。他连卖血的资格都没有了。街道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他们根本不懂!”反对阵营那边,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刺破空气,她指着对面,“他们就是懒!就是嫉妒!想要不劳而获!”
支持阵营这边立刻爆发出更大的怒吼:“寄生虫!你们才是吸血鬼!”
一块牌子飞过警戒线,砸在地上。警察紧张地向前推进,扩音器里发出模糊不清的警告。
马库斯瑟缩了一下,把帽子拉得更低。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经济学术语,不懂财富税的具体百分比,不懂国债和财政赤字。他只知道一件事:饿。冷。害怕。
他看到支持者阵营里,有人举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行让他心脏骤停的字:“取消所有医疗债务!全民医保!”
医疗债务……就是他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次工伤后的急诊室账单,像噩梦一样缠着他,直到他的信用彻底死亡。
他还看到另一块牌子:“保障性住房是基本人权!”
住房……他有多久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睡觉了?汽车旅馆那张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床垫,曾经是他最奢侈的梦想。
另一边,反对者的标语也在他眼前晃动:“保护小企业!”
他曾经也算是个“小企业”吗?开叉车算吗?他努力工作过,从未想过不劳而获。他只是……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拉他起来。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撕裂感在他胸腔里蔓延。他应该恨那些穿着高尔夫球衫的人吗?他们看起来那么遥远,像另一个物种。他应该加入那些呼喊的穷人兄弟吗?但他们看起来那么激动,那么……有力量,让他感到害怕。他只是一个想消失的影子。
一个年轻女孩,大概是大学生,从支持者的队伍里跑出来,递给他一瓶水和一根能量棒。“拿着吧,”她笑容明亮,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信念,“改变就要来了!总统在为我们战斗!”
他愣愣地接过,手指颤抖。水和食物是真实的。她的信念,却像阳光一样刺眼,让他想躲开。
人群的喧嚣达到了新的高潮。警察开始组成人墙,准备清场。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马库斯把没开封的水和能量棒塞进背包,拉紧拉链。他吃力地扶着墙壁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的响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沸腾的、撕裂的街道。一边是燃烧的希望,一边是冰冷的恐惧。而这两者,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转过身,低着头,沿着小巷阴暗的一侧,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向市场街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沉,不是因为背包的重量,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绝望。
他需要找到下周还能让他“捐献”的地方,他需要四十五美元,需要一张床,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总统的改革?财富税?那太遥远了。远得像市政厅那金色的穹顶,在旧金山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却照不进他所在的这条阴暗、冰冷的小巷。
旧金山的十字路口,正在决定国家的未来。而马库斯·韦弗,只是沉默地走过,寻找着能让他睡一个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