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土路颠簸不平，秦建国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车把前的电筒光柱在黑暗中剧烈摇晃，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沈念秋那份条理清晰的报告就贴在他的胸口，带着体温，也带着靠山屯全体社员沉甸甸的期望。他必须尽快赶到公社，将野狼沟的异常情况汇报上去。这不是简单的偷鸡摸狗，涉及计划内紧缺物资和可疑的机动车辆，其背后可能隐藏的网，恐怕比想象中更大。
公社革委会值班室灯火通明。县公安局派驻公社的特派员周卫国和民兵指挥部负责人雷东升，在听完秦建国的汇报、看完沈念秋绘制的简易地图和文字说明后，脸色都变得异常严肃。
“建国同志，你们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也很及时！”周卫国，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公安，手指敲着桌面，“县里正在为这几起连环案件头疼，线索时断时续。如果野狼沟真是他们的一个中转点，那这就是一个重大突破！”
雷东升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他娘的，这帮蛀虫，胆子忒肥！刚清净几天，又来找不自在！建国，你们屯的民兵这次立了一功！”
秦建国并没有丝毫放松，他沉声道：“周科长，雷队长，功劳谈不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现在关键是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只发现了空箱子和车辙，人赃并获才能打掉他们。”
周卫国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打蛇要打七寸。从现在起，这件事由县公安局和公社民兵指挥部联合接手。你们靠山屯的任务有两个：第一，绝对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稳住春耕生产这个大局，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任何异常；第二，你们的暗哨组，暂时撤回来。”
“撤回来？”秦建国一愣。
“对，撤回来。”周卫国解释道，“对方不是简单角色，能动用机动车，说明其组织性和警惕性都很高。福根他们虽然是好小伙，但毕竟不是专业侦察人员，长时间在固定区域活动，难免留下痕迹，一旦被对方反侦察发现，我们就会前功尽弃。接下来的监控，由县局派便衣同志接手。”
雷东补充道：“你们撤回来，也是麻痹对方。让他们觉得靠山屯一切如常，放松警惕。春耕大忙时节，没人巡山才是正常的。”
秦建国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是欲擒故纵。“我明白了。那我们回去后，立刻让福根他们撤回，全力投入春耕。”
“不，”周卫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面上撤回，但需要留一个最不起眼、最不会引人注意的‘眼睛’。这个人要非常熟悉野狼沟的一草一木，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敏锐，能发现最细微的异常，并且有办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把信息传递出来。”
秦建国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影——老猎人德顺叔。德顺叔年轻时是屯里最好的猎手，对野狼沟的了解无人能及，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年轻时利索，但眼神依旧锐利，经验更是丰富。他平时就喜欢独自进山采点草药、设置些小套子抓点野物，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我们屯的德顺叔，可以胜任。”秦建国肯定地说。
“好！你回去后，亲自、单独向他交代任务，注意方式方法，确保万无一失。”周卫国郑重嘱咐，“便衣同志明天就会以水利技术员或林业调查员的身份进驻你们屯，他们会和德顺叔建立单线联系。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好他们，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但表面上，绝不能表现出任何特殊。”
“明白！”秦建国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也更有底了。
第二天，靠山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孙福根和他的暗哨组“解散”了，小伙子们各自回到自家的地里，挥着锄头，赶着耕牛，融入了繁忙的春耕人流。秦建国和沈念秋也像往常一样，一个在田间地头指挥协调，一个在水渠上下游测量记录，安排轮灌。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秦建国找了个由头，去了屯子最西头德顺叔那间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坯房。半个小时后，他走了出来，德顺叔依旧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杆老旧的猎枪，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专注。
下午，公社果然来了两位“水利技术员”，拿着图纸和仪器，沿着水渠来回“勘察”，不时和秦建国、沈念秋交流几句。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趁着测量水渠流速的间隙，与正在附近山坡上“采药”的德顺叔，有过一次短暂而自然的“偶遇”。
春耕在继续。土地在犁铧下翻滚，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播撒进湿润的土壤，寄托着全屯人一年的希望。新修的水渠如同血脉，将生命之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田间地头，嫩绿的禾苗开始顽强地破土而出，给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绿意。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充满生机。
德顺叔也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就背着箩筐进山。他不再去北边那片松林带，而是在更外围的区域活动，有时在南坡采挖草药，有时在西沟查看他设下的捕兽套。但他的耳朵，始终留意着北边的动静；他的眼睛，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可能通往北边松林的山梁和小路。
时间一天天过去，野狼沟那边似乎彻底沉寂了。空箱子被发现的地点，便衣同志秘密布控了几次，也再没有任何发现。仿佛那天的车辙和木箱，只是一个幻觉。
难道对方察觉了？还是已经转移了地点？
这种等待的煎熬，比明刀明枪的战斗更磨人。秦建国和沈念秋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同样焦灼。春耕生产不能耽误，破案线索却似乎中断了。
这天傍晚，收工的钟声敲响，社员们陆续扛着农具回家。德顺叔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生产队部后面堆放杂物的仓房里——这是秦建国与他约定的紧急联络点。
“建国，”德顺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风的气息，“有动静了。”
秦建国和闻讯赶来的沈念秋精神一振。
“不是北边，”德顺叔摇摇头，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画了一个简易的示意图，“是野狼沟东边，靠近‘鹰嘴崖’那条几乎没人走的废道。我今天在那边追一只受伤的狍子，闻到一股子柴油味，很淡，但肯定有。顺着味道摸过去，在崖壁底下乱石堆里，看到有车轱辘压过的新鲜痕迹，比上次看到的要窄一些。还有，我在石头缝里，捡到了这个。”
德顺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不是空罐头盒，而是几颗亮晶晶的、比黄豆略大的金属颗粒。
沈念秋接过颗粒，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掂了掂，脸色微变：“这不是普通的金属……重量和光泽，很像是……钨钢？或者是某种硬质合金的碎屑？”她抬头看向秦建国，眼神凝重，“这东西，一般民间根本用不到，更像是精密机械加工或者……军工生产留下的边角料！”
秦建国的心猛地一沉。通报里提到的“军工边角料”竟然真的出现了！这意味着，这个团伙触及的领域，比投机倒把更加危险！
“德顺叔，你确定位置在鹰嘴崖废道？”秦建国追问。
“错不了！那地方邪性，一般人不去，我年轻时候打猎追猎物去过几次。”德顺叔肯定地说，“他们肯定是换了地方！北边被小陈他们撞见过一次，虽然没照面，但这帮人贼得很，估计是觉得不安全，挪窝了！”
“鹰嘴崖……”秦建国快速在脑中回忆着那里的地形，“那里更偏僻，但有一条几乎被灌木掩埋的废道，据说很多年前能通到邻县，因为太险峻废弃了。如果加以修缮，小型车辆勉强能通行……而且，从那里转移物资，可以直接进入邻县地界，更加隐蔽！”
沈念秋立刻拿出笔记本：“我马上把新情况和位置标注出来。德顺叔，您这次发现至关重要！”
“我这就去公社！”秦建国当机立断，“念秋，你留在屯里，稳住局面。德顺叔，您老辛苦了，暂时不要再靠近鹰嘴崖，以免对方有暗哨。”
“我省得。”德顺叔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秦建国再次踏上了前往公社的路。这一次，他带去的不是猜测，而是几乎可以确定的情报和关键的物证。
公社指挥部里，周卫国和雷东升看着沈念秋绘制的更精确的鹰嘴崖地形图，以及那几颗沉甸甸的金属颗粒，脸上露出了果决的神色。
“狐狸终于又露出尾巴了！而且这次，证据更扎实！”周卫国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钨钢颗粒……看来，这不单单是投机倒把案了，很可能牵扯到更严重的物资盗挖和非法倒卖！甚至，不排除有里通外国的可能！”
雷东升摩拳擦掌：“老周，下命令吧！是时候收网了！”
周卫国沉吟片刻，看向秦建国：“建国同志，靠山屯的民兵，能信任吗？”
秦建国挺直胸膛：“绝对信任！都是经过考验的好同志！”
“好！”周卫国一拳砸在桌子上，“计划变更！考虑到鹰嘴崖地形复杂，便衣人员大规模进入容易暴露，而且对方可能有武装。这次行动，由县局公安干警和公社基于民兵为主力，你们靠山屯的民兵，负责外围封锁和支援！要求就一个：熟悉地形，动作要快，下手要狠，务必人赃并获！”
一个详细的抓捕计划，在深夜的公社指挥部里迅速成型。行动时间，就定在两天后的凌晨。根据德顺叔提供的线索和便衣后续的谨慎侦察，判断对方很可能在那时进行下一次物资转运。
行动前夜，靠山屯异常宁静。月光洒在泛着湿气的田地上，禾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水渠依旧潺潺流淌，仿佛在无声地滋养着这片土地，也见证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秦建国、孙福根以及挑选出来的十几个核心民兵，集中在生产队部的仓库里，进行最后的战前部署和动员。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只有压低声音的指令和彼此间信任的眼神。他们检查着许久未用的步枪和民兵配发的老旧武器，磨刀霍霍。
沈念秋和赵卫红则带着妇女队的骨干，连夜准备了干粮和热水，她们无法直接参与行动，但要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些守护家园的男人。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由县局公安、公社民兵和靠山屯民兵组成的联合行动队，如同暗夜中的利刃，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野狼沟的群山之中。秦建国和孙福根带着靠山屯的民兵，负责封锁鹰嘴崖废道通往靠山屯方向的几个出口和山梁，构成一道无形的包围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里的露水打湿了衣裳，寒意刺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约定的信号。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突然，从鹰嘴崖方向，隐隐传来了汽车引擎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声！
来了！
所有埋伏者的心都提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划破黑暗，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这是便衣侦察员发出的“目标进入伏击圈”的信号！
“行动！”通过对讲机传来的命令简洁有力。
刹那间，鹰嘴崖下枪声大作！公安干警和民兵如同神兵天降，从乱石堆、灌木丛中跃出，扑向了那两辆正在艰难掉头的解放牌卡车和旁边七八个惊慌失措的身影。
“不许动！举起手来！”
“缴枪不杀！”
怒吼声、枪械碰撞声、卡车引擎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秦建国和孙福根在外围听得真切，心中热血沸腾，但他们牢记自己的职责，死死守住各自的关口，警惕是否有漏网之鱼企图逃窜。
战斗（或者说抓捕）结束得很快。在绝对优势兵力和突然打击下，负隅顽抗的司机和两名押运人员很快被制服，其余几人见大势已去，纷纷举手投降。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鹰嘴崖狰狞的轮廓时，现场已经被彻底控制。两辆卡车上，满载着用篷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物资。周卫国亲自掀开篷布一角，里面赫然是一袋袋印着“尿素”字样的化肥（这是当时极其紧缺的农资），还有成捆的崭新钢筋，以及几个密封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种规格的金属零件和边角料，经随行的技术员初步辨认，其中就包括制造枪械所需的某些特殊钢材和刚才德顺叔发现的钨钢制品！
人赃并获！一条隐藏在深山、危害国家集体利益的大蛀虫，被连根拔起！
经过初步审讯，这个团伙的头目，竟然是邻县一个已经被取缔的小农机厂的厂长，他利用旧有关系和山区复杂地形，勾结内部蛀虫，大肆盗卖、倒卖国家计划物资长达一年之久，非法获利巨大。他们选择野狼沟作为中转站，正是看中了这里地处两县交界、山高林密、且刚经历过剿匪人心初定的“便利”。
当胜利的消息传回靠山屯时，整个屯子都沸腾了！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具体的行动细节，但他们知道，秦书记、沈技术员、孙队长他们，又为屯子，为集体除掉了一害！
阳光普照大地，春耕的劳作依旧在继续。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更加踏实、更加振奋的笑容。渠水欢快地流淌，滋润着禾苗，也冲刷着一切阴暗和污秽。
老支书站在地头，看着一片生机盎然的田野，看着在田埂上与沈念秋、孙福根等人一起总结春耕经验、规划下一步水利建设的秦建国，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这帮年轻人，能文能武，是咱靠山屯的福气啊！”他喃喃自语，“这日子，有奔头！”
野狼沟的枪声与硝烟，化为了老人口中的往事；鹰嘴崖的抓捕与胜利，也即将成为新的谈资。但靠山屯前进的脚步，却从未停歇。在经历了风雨洗礼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人们，正凭借着勤劳、智慧和勇气，以及那流淌不息的渠水所象征的希望与团结，一步步走向更加安稳、更加红火的未来。而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已经成为秦建国、沈念秋和所有靠山屯人刻入骨子里的信念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