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沈念秋纤细的背影。暮色四合,北大荒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她深蓝色的棉袄上缀了一层细碎的白霜。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姑娘,说话时还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可就是这样一副看似柔弱的肩膀,今天傍晚竟能毫不犹豫地甩出绳索套住那头饿狼。
“到了。”沈念秋在女宿舍门口停下,昏黄的煤油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在她清秀的侧脸投下摇曳的影。
秦建国望着她被风吹得泛红的脸颊,“早点休息”四个字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只化作一句:“今天累了一天了。”他攥在口袋里的手微微出汗,明明是该递还那条灰色围巾的,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也是。”沈念秋抬眼看他,那双总是盛着书卷气的眼眸里,此刻映着雪光,竟有种惊心动魄的亮。她伸手要去推门,木质门框上结着的冰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沈念秋。”
她回身时,围巾末梢扫过积着薄雪的门槛。秦建国看见她冻得通红的指尖在围巾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以后……”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寂静的雪夜,“如果还有什么类似的活动,你想参加,就跟我说。”这句话在胸膛里酝酿了整整一个下午,此刻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听见了心跳如擂鼓,“我跟赵大爷和指导员说。”
雪花落在沈念秋的睫毛上,她轻轻眨了下眼睛。这句话里的分量,她听懂了。在这个强调“男女都一样”的年代,他却在用他的方式,为她争取着特殊关照。寒意凛冽的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晚安。”她最终只低声吐出这两个字,推门进屋时,带进一阵细雪纷扬。
门合上的瞬间,秦建国终于从口袋里抽出右手,那条灰扑扑的围巾到底没能还回去。他转身走进风雪,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莫名让他想起今天午后,沈念秋甩出绳索时那记利落的破空声。
女宿舍里,暖烘烘的土炕气息扑面而来。几个姑娘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打猎的细节。
“念秋,听说你今天特别勇敢?”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周晓梅凑得最近。
沈念秋摘下围巾,上面还残留着松木与硝烟混杂的气息——那是秦建国身上常有的味道。她简单应了几句,洗漱时发现掌心被绳索磨出的水泡已经破了,渗着血丝。这双手本该在江南的梅雨季里抚琴习字,如今却沾上了北大荒的风雪与鲜血。
躺在炕上,她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着掌心的伤痕。窗外呼啸的风声里,隐约传来男知青宿舍飘来的手风琴声,拉的是《红梅花开》。今天这一切——狼群绿莹莹的眼睛、震耳欲聋的枪声、秦建国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还有那句“以后跟我说”——都在她十八年循规蹈矩的生命里,劈开了一道崭新的裂缝。
日子依旧在严寒中向前流淌。清晨出工时,秦建国会不动声色地把她那辆陷在雪地里的推车一起拉出来;晌午吃饭,她总能发现自己的搪瓷缸子里多了几片腊肉——那是上次打猎的收获;夜里学习,他永远给她留着靠近火炉的位置,那本《野火春风斗古城》不知何时开始在他们之间传递,书页里偶尔夹着晒干的达子香花瓣。
沈念秋的针线包里多了一卷深灰色的线。有一次训练归来,秦建国肩头的裂口被她用同样的颜色细细缝补,针脚细密得如同她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他们依然很少交谈,但在某个飘着清雪的傍晚,他往她手心里塞了个还烫手的烤土豆;而在另一个黎明,他发现自己磨破的棉手套里,不知何时被垫进了柔软的棉布。
这天傍晚收工,秦建国在工具棚里找到落在最后的沈念秋。夕阳的余晖透过木板缝隙,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斑。他递过去一本《国家与革命》,书页间夹着张字条,上面是他遒劲有力的字迹:“明天我去团部,需要带什么?”
沈念秋抬头,看见他肩头上落着的麦秸,很自然地伸手拂去。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工具棚外,北大荒第一场春雨正在悄然降临,冻土之下,某种生机正在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