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布鲁克林,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沥青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像一剂廉价的镇静剂。
公寓里,丁元英已经一整夜没有合眼。
台灯的光晕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一片孤岛,岛的中央是手机屏幕上那张被放大的照片。
字体间距的微小不均,右下角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粉堆积,每一个像素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同一个名字:惠普LaserJet m607dn,黑石桥资本行政楼层的标配。
霍顿的战书。
这不是恐吓,而是一份精准的邀请函。
丁元英清楚,对方不需要报警,也不需要所谓的证据。
这张纸的唯一目的,就是逼他出手,逼他动用那个尚未完全成型、却已展露獠牙的真实模型进行实盘干预。
只要他动了,合规审查的猎犬们便会循着资金的异动嗅过来,最终将他那套“使用非公开信息推演”的逻辑漏洞撕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而他最大的非公开信息,来源并非任何内线,而是他自己的耳朵。
他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陈志远。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过多的信息只会徒增恐慌。
他缓缓摘下助听器,将其灵敏度调至最低,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然后,他戴上监听耳机,屏幕上亮起一段音频的波形图——那是美联储某次闭门电话会议的泄露录音,音质嘈杂,充满了电流干扰。
他没有启动任何AI算法进行降噪或识别,只是用鼠标,一帧一帧地手动标注那些几乎无法被识别的背景音峰值。
这并非为了训练机器,而是在压制自己。
每一次当他试图集中精神,那股熟悉的、源自大脑深处的共振就会悄然浮现,将波形图中那些无意义的噪声解析成带有情绪的碎片:某个委员清嗓子时心率的瞬间加速,另一个在回答提问时声带的微弱颤抖……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幻听”,只专注于物理波形本身。
他必须重新夺回大脑的控制权。
他意识到,真正的战场不在纳斯达克或纽交所的服务器里,而在他颅骨之内,那条因过度使用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自我传导的共振通道。
次日的晨会,气氛压抑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陈志远带来了预料之中的坏消息:SEc的二级审查已经升级为“特别关注项目”。
一纸公函,措辞严厉,要求长城资本在七个自然日内,提交“情绪熵值修正法”模型所涉及的全部原始数据源清单,以及完整的、可供复现的算法逻辑图解。
如果无法自证清白,证明其核心逻辑基于公开、可复现的数学原理,而非某种玄学或内幕,公司将面临的不仅是巨额罚款,更是停牌整顿的灭顶之灾。
恐慌在团队中像病毒一样蔓延。
艾米丽脸色苍白,她第一个打破沉默,提出了一个看似唯一可行的方案:“立刻关闭‘声音残影监听模块’!我们可以暂时切换回传统的因子回归模型,虽然收益率会大幅下降,但至少那套逻辑是经典、安全的,足以应付检查。”
丁元英静静地听着,然后轻轻摇头。
“不。”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他们要查的是逻辑,我们就给他们一个‘合理’的逻辑。”
他的目光转向艾米丽,眼神锐利而冷静:“重构脚本。把我们用作输入的三组非结构化音频数据,全部伪装成‘行为金融学代理变量’。第一组,定义为‘社交媒体高频词汇情绪倾向指数’;第二组,定义为‘主要经济体央行发布会发言人微表情量化分析’;第三组,就叫‘地缘政治风险新闻源可信度交叉验证权重’。”
艾米里愣住了,这完全是凭空捏造。
丁元英继续说道:“在模型结构上,加入一层虚假的贝叶斯权重迭代层。对外宣称,系统通过这层结构对三个代理变量进行动态的、自适应的权重分配。这样一来,从表面看,它就是一个完美的、前沿的机器学习模型,充满了时髦的学术概念。”
“可……可核心的预测怎么办?”艾米丽追问。
“核心预测,”丁元英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仍然由我夜间手动校准的参数决定。我们给SEc看的,是一具拥有华丽骨架和精密肌肉的木偶,而我,是躲在幕后提线的人。这是在欺骗系统,但首先,是为了保护系统。”
就在提交文档的当天清晨,一则突发新闻打破了市场的平静:中东局势再度恶化,沙特一处重要的炼油设施遭到无人机袭击。
华尔街的主流机构和分析师们立刻陷入了混乱的评估之中,试图计算这次袭击对全球原油供给的实质性影响。
丁元英却在公寓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早餐广播。
在连篇累牍的分析报道中,他捕捉到了一条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短讯: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临时取消了一场原定于迪拜举行的、小范围的闭门行业洽谈会。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立刻拨通艾米丽的电话,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马上抓取迪拜那个洽谈会邀请名单上所有高管的公开通话记录频谱,重点筛查过去48小时内,与纽约Ip地址有过关联的短时高频通话。”
半小时后,结果传来。
名单上的三名高管,在过去两天内,与纽约曼哈顿中城区的同一个Ip地址——属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募基金办公室——有过超过七次的短时通话,每次通话时长都不超过三十秒。
丁元英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评估,这是通报。
内幕信息的传递早已完成。
他断定,华尔街的同行们还在计算着减产规模时,真正的猎食者已经完成了布局。
油价将在两小时内,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方式垂直拉升。
他不动声色地给陈志远发了条信息,建议以“技术性回调风险对冲”的名义,买入一批能源EtF的看涨期权,仓位被精准地控制在合规风控线的百分之九十以下,一个既能产生巨大收益、又不会触发任何自动警报的绝妙位置。
六小时后,wtI原油期货价格在众人的错愕中暴涨9.3%。
长城资本凭借这次精准的“对冲”,单日收益接近翻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像一首完美的杀人诗,未在公司的风控系统里留下任何异常痕迹。
然而,胜利的香槟并未带来片刻的轻松。
当晚,丁元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用棉签清理耳道时,看到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左耳道深处,有微量的血丝渗出。
他闭上眼睛,白天的每一个瞬间在脑中高速回放。
当油价K线拔地而起的那个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
那不是某个具体的声音,而是全球数百万交易员心跳骤然加速的杂音、键盘被疯狂敲击的脆响、混杂着贪婪与恐惧的呼吸……这些无形的声波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潮汐,冲刷着他的颞叶,灼烧着他的听觉神经。
他回到书桌前,打开一个加密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缓缓写下一行字:“感知即参与,参与即损耗。”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所谓“神识”,并非某种超然物外的洞察力,而是将自己的中枢神经系统,强行接入了全球资本市场这张巨大而狂乱的情绪电网。
每一次精准的预判,都是以燃烧自身的神经元为代价,去承受整个市场群体性的恐惧、贪婪与狂喜所带来的逆向电击。
他不是上帝,他只是一个过载的接收器。
他做出了决定。
他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私人的录音备份,在本地服务器的核心模块里,设置了一个无法撤销的、七十二小时后自动执行的“焚毁”程序。
然后,他打开公司后台系统,悄悄地,将“声音残影监听模块”的最高控制权限,从自己的账户“t.Y.”,转移到了艾米丽的名下。
他不能再是那个唯一的“接收器”了。他必须切断线路。
一周后,纽约,一场行业峰会的晚宴。
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
霍顿端着一杯香槟,不紧不慢地走到陈志远身边,脸上挂着狐狸般的微笑,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天气:“陈总,贵公司上周提交的合规材料,我拜读了。非常有创意,像一篇精彩的行为经济学论文。”
陈志远心头一震,强作镇定。
霍顿轻轻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刻意让陈志远听清:“但我很好奇,那位在背后构建这套‘论文’的神秘顾问t.Y.,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他最近似乎频繁就医?”
这句话如同一根冰锥,刺入陈志远的心脏。
他正要开口回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露台的边缘。
丁元英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背对喧嚣的人群,一手用力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
屏幕微弱的光亮中,是一封尚未发送的草稿邮件。
收件人一栏,赫然写着“苏清徽”三个字。
正文里,只有两个字,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求救。
听见。
就在这时,远处自由塔顶端的风速仪,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尖锐的、超越了正常频率的低频嗡鸣。
那声音穿透了晚宴的喧哗,穿透了玻璃幕墙,精准地刺入丁元英的耳中。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嗡鸣在他的听觉世界里,被扭曲、放大,最终汇成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一个不属于市场、不属于金融、却更加致命的预警。
它来自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