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乾清宫高大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萧明玥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静静地落在不远处书案后的少年天子身上。
皇帝胤禛，她的儿子，正襟危坐，小手紧握着御笔，在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章上，依照几位辅政大臣拟定的票签，一笔一画地练习着批红。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认真，紧抿的嘴唇依稀能看到先帝当年的轮廓。
“皇上，‘知道了’三字，笔力需再沉稳些。”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旁响起。开口的是帝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望之，一位年逾花甲、学富五车的老臣。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正站在胤禛身侧，悉心指点。
“是，太傅。”胤禛乖巧地应了一声，重新蘸了朱墨，屏息凝神，再次落笔。
萧明玥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眼神平静无波。自先帝驾崩，她垂帘听政以来，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日都会在这东暖阁上演。她坐镇于此，与其说是辅政，不如说是监国。每一份奏章，最终仍需经过她的朱笔圈定，方能发出。而教导皇帝熟悉政务，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陈望之是朝野公认的大儒，品性端方，学问渊博，由他担任帝师，无人能置喙。然而，萧明玥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老臣在教导胤禛时，除了经史子集、治国之道外，似乎总在不经意间，灌输着某些额外的内容。
比如此刻。
陈望之待胤禛批阅完那份奏章，抚须缓声道：“皇上可知，为君者，何以御下？”
胤禛抬起清澈的眼眸，想了想，回道：“需明辨忠奸，赏罚分明。”
“此言甚是。”陈望之颔首，话锋却微微一转，“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君者，亦需懂得平衡之道。朝堂如海，各方势力犹如潮汐，有起有落，君王当如磐石，居中调控，使其不致泛滥成灾，亦不至干涸断流。”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静坐一旁的萧明玥，继续对胤禛道：“尤其需谨记，权柄乃国之重器，不可假手于人。纵是至亲，亦需保持君臣之分，明晰内外之界。昔汉武晚年，立子杀母，虽是残酷，亦是为防母族外戚坐大，危及刘氏江山。此乃帝王无奈之策，却也是保全社稷之法。”
“至亲……亦需保持君臣之分……”胤禛小声重复着，稚嫩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在努力理解这话语中深藏的机锋。
萧明玥端着茶杯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壁传来的温热，无法驱散心底骤然升起的那一丝寒意。陈望之这番话，看似在讲述历史典故，阐述帝王心术，实则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她这个“临朝称制”的母后。
“防外戚”、“权柄不可假手于人”、“纵是至亲”……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再明确不过。先帝在时，便对她多有忌惮，临终前更是直言不讳地警告。如今，他虽已龙驭上宾，可他留下的这些辅政老臣，他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帝师，却依然在忠实地执行着他的意志，潜移默化地在她与儿子之间，挖掘着一条名为“君臣”、名为“制衡”的鸿沟。
她放下茶杯，瓷杯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哒”一声。
陈望之与胤禛都闻声看了过来。
萧明玥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太傅所言，确是金玉良言。皇上需用心体会。”她看向胤禛，语气慈爱，“只是，皇上尚且年幼，这些道理深奥，还需太傅循序渐进，慢慢引导才是。”
陈望之躬身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是老臣心急了。”他态度恭谨，让人挑不出错处。
然而，萧明玥心中明镜一般。这不是心急，这是蓄谋已久的铺垫。今日是“至亲亦需防范”，来日便可能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他们正在用所谓的“帝王之学”，一点点地将她的儿子，从她身边拉走，将他塑造成一个对她充满警惕、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一天，视她为权力障碍的“真正帝王”。
胤禛看着母亲，又看看太傅，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他年纪尚小，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暗流汹涌。他只觉得母后的笑容虽然温和，却似乎比平日更远了一些；太傅的话虽然有理，却让他心头莫名有些沉甸甸的。
“母后，”他放下笔，走到萧明玥身边，依偎着她，仰头问道，“儿臣批了许久的奏章，有些累了。听闻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母后可能陪儿臣去走走？”
孩童的天真与依赖，在这一刻冲淡了方才那无形的硝烟。萧明玥垂眸，看着儿子清澈期盼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好。政务虽要紧，也不可过于劳累。便依皇儿，去御花园散散心。”
她起身，牵着胤禛的手。陈望之躬身相送：“恭送太后，恭送皇上。”
母子二人走出东暖阁，秋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胤禛显得很高兴，牵着母亲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骑射课上的趣事，说着太傅讲的某个历史故事。
萧明玥含笑听着，不时点头回应。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看上去亲密无间，母慈子孝。
然而，只有萧明玥自己知道，那根被陈望之话语刺入心中的刺，并未消失。它深深地扎在那里，提醒着她，这看似温情脉脉的“父子天伦”（于她而言是母子）背后，是怎样冷酷的权力算计和未来可能出现的裂痕。
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可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这只小手，终有一天会挣脱她的扶持，独自去掌握那至高无上的权柄。而到那时，他们之间，是否还能保有此刻这片刻的温情？
御花园的菊花的确开得绚烂，金灿灿一片，在秋风中摇曳生姿。胤禛兴奋地跑在前头，指着这丛，又看看那簇。
萧明玥缓步跟在后面，目光掠过那些繁花，最终投向更远处，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乾清宫飞檐。凤弈独尊，可她脚下的路，从未平坦。旧的对手已然沉寂，新的博弈，却已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悄然布下了棋子。
她深吸一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菊花的微苦香气。
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