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的惨叫仍在院中回荡，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来回刮擦。柳如烟蜷缩在地上，捂着脸的手指缝里，能看到一片狼藉的通红。昔日里娇艳如花的将军府二小姐，此刻发髻散乱如疯妇，华服上沾满泥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再无半分体面可言。
翠玉和另一个丫鬟手忙脚乱地围着她，却又不敢碰，急得眼泪直流，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小姐”。那几个从宫里来的绣娘和太监，早已吓得退到墙角，一个个面无人色，恨不得能把头缩进自己的腔子里。晕过去的小太监还躺在地上，无人敢去搀扶。
整个院子，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而搅动这锅粥的那根棍子，柳惊鸿，却置身事外般，安静得可怕。
她拂去裙角那片落叶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抬起头，那双黑沉的眼眸，穿过地上哀嚎的柳如烟，穿过一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跪在不远处的春禾。
春禾的身体早已不是筛糠，而是变成了风中即将散架的草人。她跪在那里，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尾椎骨一路向上，捏住了她的心脏，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能闻到空气中水汽蒸腾的味道，混杂着柳如烟头上名贵发油被热水融化后的甜腻气息，这味道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看见柳惊鸿朝自己走了过来。
那脚步声很轻，火红的嫁衣裙摆被水浸湿，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下，又一下，砸在春禾的心口上。她想跑，可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冰冷的泥浆，动弹不得。她想求饶，可舌头打了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抹越来越近的、刺目的红色。那红色的人影，每靠近一步，她眼中的景象就模糊一分，耳边的惨叫和哭喊就遥远一分。
柳惊鸿停在了她的面前。
影子将她完全笼罩。
春禾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滚烫的水浇下来，或是更可怕的、如对待翠玉下巴那般的酷刑。她甚至感觉到裤腿一热，一股暖流失控地涌出，羞耻与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一秒，两秒……时间像是被拉长了的糖稀，黏稠而缓慢。
春禾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眼缝。
她看见柳惊鸿蹲了下来。
这个疯了的大小姐，竟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春禾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被池水浸泡后残留的、干净又清冷的皂角味。
柳惊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草。她伸出手，春禾吓得猛一哆嗦，整个人向后缩去。
她的手却没有落在春禾身上，而是从春禾那因恐惧而散乱的发髻上，摘下了一片被风吹落的槐树叶。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轻柔。
然后，春禾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带着一种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寒意。
“下一次，”柳惊鸿将那片树叶在指尖捻了捻，目光依旧落在春禾的脸上，“就不是热水这么简单了。”
一句话，十四个字。
没有威胁，没有怒骂，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
却像一道惊雷，在春禾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她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彻底断了。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向前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小姐饶命！王妃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王妃饶了奴婢这条狗命！求王妃饶命啊！”
语无伦次的哭喊和求饶声，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用力的磕头声。春禾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主仆情谊，什么报复计划，全都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面前，化为了齑粉。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额头很快就磕破了皮，鲜血混着泥土，糊了她一脸，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磕头和求饶的动作。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地上抽泣的柳如烟，声音都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平静地蹲着、和那个疯狂地磕头的人身上。
如果说，方才用热水浇头，展现的是柳惊鸿的“疯”与“狠”。那么此刻，这不动声色的言语震慑，所展现出的，是一种更为高级、更为恐怖的掌控力。
她甚至不需要动手，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一个人的心志彻底摧毁。
这已经不是一个疯子能做到的事了。
这是魔鬼。
福伯站在院门口，浑身冰凉。他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这位在将军府伺候了两代人的老管家，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将军府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柳惊鸿看着在自己脚下磕头如捣蒜的春禾，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也没有半分得意。她像一个工匠，在审视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作品，评估着它的效果。
效果很好。
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地上那摊烂泥似的春禾，然后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仿佛这个刚刚还让她费心“教导”的奴婢，已经成了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垃圾。
她的目光，转向了墙角那几个抖得快要站不住的宫中绣娘。
为首的绣娘头皮一麻，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连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
完了，嫁衣被污，二小姐被打，这大小姐现在要拿她们这些宫里人出气了。
柳惊鸿提着那湿漉漉的裙摆，一步步向她们走去。
绣娘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个屏住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柳惊鸿在她们面前站定，低头看了看自己裙摆上那片丑陋的水渍。
“这衣服，”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脏了。”
为首的绣娘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嘴唇哆嗦着：“王……王妃息怒，是奴婢们看管不力，奴婢们……”
柳惊鸿抬手，制止了她的话。
“换一件，还是洗干净，你们定。”
绣娘愣住了，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柳惊鸿继续说，语气不容置喙：“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三天后，大婚之日，我要穿上它，出门。”
说完，她不再理会这些呆若木鸡的宫人，也不再看院中那一片狼藉。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那袭火红的嫁衣在她身后拖曳出一条决绝的轨迹。
走到门口，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福伯。
“福伯。”
“啊？在，在！大小姐有何吩咐？”福伯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道。
柳惊鸿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珠钗玉簪，又扫过那把被丢弃的紫铜壶，最后，落在了那盆被打翻的冷水和一旁被溅湿的兰花上。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院子，也脏了。”她轻声说，“找人，打扫干净。我不喜欢我的地方，有别人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