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入仓库的第三个夜晚,陈立冬发现自己甚至不再需要那短暂的心理建设。推开那扇半开的卷帘门,如同推开一扇熟悉得令人麻木的家门——如果家意味着混合着化学溶剂、劣质酒精和某种腐败甜腻气味的空气,意味着昏黄灯光下沉默移动的鬼魅般人影,以及意味着将虚假与罪恶包装成光鲜商品的、永无止境的重复劳作。
阿杰依旧不在,或许在某个灯红酒绿的场所进行着更高层次的“交易”。刀疤脸看到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沾着不明污渍的手套,指了指角落里新堆放的纸箱和几个颜色更深的塑料桶。那里面散发出的气味,比之前的“基酒”更加刺鼻,带着一种工业清洗剂般的尖锐,钻进鼻腔,直冲大脑。
陈立冬没有问那是什么。他知道,在这里,“不问”是基本的生存法则之一。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拿起热风枪和刮板。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几乎不需要大脑的指令。加热,撕标,擦拭,贴标,刮平……他的手指稳定而精准,甚至能在昏暗中凭借触感判断出标签是否贴合完美。
胃部的隐痛依旧存在,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低鸣。但奇怪的是,当他的精神完全沉浸在这机械的劳作中时,那疼痛似乎被隔绝了,或者说,被这更具压迫性的环境所覆盖、所同化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起初还让他喉咙发紧,但不过半小时,他的嗅觉似乎就麻木了,或者说,习惯了。这恶臭,成了他工作环境的一部分,如同工人习惯机油的味道,农民习惯粪土的气息。
这是一种可怕的适应。他的身体,他的感官,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调整着自己去适应这片污浊。道德感的刺痛?早已被生存的砂纸打磨得光滑平整。负罪感?像一件穿久了、沾满污渍却不再引人注意的旧衣服,紧紧贴在他灵魂的表面,却不再带来任何不适。
他甚至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刀疤脸在勾兑那些刺鼻液体时,会加入少量另一种无色粘稠的液体,那东西似乎能极大地增强最终成品的“挂杯”效果,使其看起来更像陈年佳酿。他还注意到,那些用来封装“顶级名酒”的木盒,边缘有些毛糙,锁扣也是廉价的合金,远看光鲜,近看则破绽百出。但这些破绽,似乎并不影响它们被送往“金殿”那样的场所,被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消费。
“看什么看?干你的活!”一个负责搬运的、脸上带着横肉的男人粗声呵斥道,打断了陈立冬短暂的走神。
陈立冬立刻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酒瓶。他没有丝毫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顺从。在这里,他是最底层,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工具”,没有质疑和观察的资格。
休息时,他依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刀疤脸扔过来一瓶矿泉水,这次连话都懒得说。陈立冬拧开,小口喝着。水是温的,带着塑料瓶特有的味道。他看着仓库里其他几个人,他们或蹲或站,沉默地喝水,抽烟,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日复一夜的罪恶劳作抽空。他在他们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现在,以及……未来。
他曾以为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他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甘。但现在,那点不同正在迅速消弭。当沉沦成为习惯,当罪恶成为日常,那最初支撑着他的“为了母亲”的借口,也显得苍白而遥远。他更像是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为了维持自身和另一个脆弱生命的运转,而不断重复着这肮脏的流程。
后半夜,阿杰回来了。他带着一身酒气和浓郁的香水味,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隐约的亢奋。他径直走到那几个颜色更深的塑料桶前,用脚踢了踢,对刀疤脸说:“这批‘料’劲儿大,下次兑的时候再淡点,别他妈还没卖出去就先放倒了人。”
刀疤脸闷声应了一句。
阿杰这才把目光转向陈立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有用”。
“还行,没趴下。”阿杰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手还是那么稳,挺好。”
陈立冬没有回应,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默默站着。
“后面可能有点新业务,需要人手。”阿杰像是随口一提,语气轻描淡写,但眼神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到时候看你表现。”
新业务?陈立冬的心微微一动,不是期待,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他知道,阿杰口中的“新业务”,绝不会比现在造假酒更“轻松”或更“清白”。那可能意味着更深的卷入,更高的风险。但他有选择的余地吗?他没有。
他只是重新低下头,拿起下一个酒瓶,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可用”。
阿杰似乎满意了,没再说什么,转身和刀疤脸走到仓库更深的阴影里低声交谈起来。
陈立冬继续着他的工作。热风枪的嗡鸣,标签的嘶啦声,刮板的摩擦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单调而催眠的节奏。他的大脑放空了,不再去思考“新业务”意味着什么,不再去担忧未来,甚至不再去感受胃部那持续的隐痛和空气中那习惯了的恶臭。
他感觉自己脉搏的跳动,都似乎与这仓库的节奏同步了——缓慢,麻木,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死寂。
当最后一箱“货物”被封装好,天色依旧漆黑。刀疤脸走过来发钱,递给陈立冬的信封厚度恢复了以往的水平,甚至略微超出。陈立冬平静地接过,塞进口袋,连捏一下厚度的欲望都没有。
“规矩。”刀疤脸照例吐出这两个字。
陈立冬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离开仓库,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上,冷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由化学气味和麻木凝结成的“外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那叠钞票的存在感,甚至不如胃里那块持续灼热的“炭火”来得清晰。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卷帘门,心中一片平静,死水般的平静。那里不再是他被迫踏入的深渊,而是他习惯了的、赖以存身的巢穴,扭曲而真实。
他一步步走回那个同样破败的出租屋。母亲依旧准备了白粥,依旧带着担忧的目光。他依旧将大部分钱塞进母亲枕下,依旧用“夜班零工”的借口搪塞过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喝下那碗白粥,味同嚼蜡。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的疲惫迅速将他拖入睡眠,无梦的、沉重的睡眠。
在陷入黑暗前,他模糊地想: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能让你习惯疼痛,习惯恶臭,习惯罪恶,最终,习惯这不断沉沦、看不到尽头的人生。而他的脉搏,就在这片习惯了的泥沼中,麻木地、持续地跳动着,为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提供着最低限度的能量。而明天夜晚,阿杰的电话大概率会再次响起,那卷帘门后的世界,依旧是他无法挣脱、也渐渐不再想挣脱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