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空无一人,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光和窗外都市连绵的灯海,交织成一个静谧而孤独的空间。江浸月仍沉浸在灵感迸发后的亢奋余波中,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烫,屏幕上那双终于被她赋予“灵魂”的眼睛,正以一种复杂而痛苦的眼神回望着她。
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缓缓平复后,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感袭来,同时袭来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殷夜沉曾坐过的那张椅子,曾站立过的那个位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雪松冷香,若有若无,撩拨着她的神经。
她竟然……真的在他的指引下,突破了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心情复杂。那个男人,用最强势的姿态闯入她的世界,用最苛刻的标准审视她,用最冰冷的言语评判她,却又在她最困顿迷茫的时候,用最精准的方式,为她劈开荆棘,点燃火焰。
这种冰与火交织的体验,让她感到恐惧、慌乱,却又无法抑制地被吸引,甚至……产生了一丝危险的依赖。
是的,依赖。
当她面对创作瓶颈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不再是独自苦思冥想,而是……“他会怎么说?”“他会如何剖析这个角色?”“他会指出哪个致命弱点?”
这种下意识的转向,让她感到心惊。
她试图抵抗这种危险的倾向。她告诉自己,那是资本的力量,是上位者的游戏,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确保投资获得最大回报。她不能沉溺于这种被“引导”的错觉,不能让自己变得软弱。
然而,理智的告诫,在那种灵魂层面被精准“击中”和“理解”的震撼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挣扎愈发明显。
殷夜沉没有再亲自来工作室,但存在感却无处不在。周屿会准时送来需要她过目的文件,传达简洁明确的指令。偶尔,邮件里会收到没有署名的、极其简短的意见,通常只有一两个词:“冗余”、“模糊”、“尚可”。
每一次看到这些意见,江浸月都会心头一紧,然后下意识地按照那背后的意图去修改。每一次修改后,作品的确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精准、有力。
她开始习惯性地在完成一个阶段后,对着屏幕默默思忖:这能达到他的标准吗?这里会不会被他认为是“软弱”的?这里的情绪够不够“极致”?
甚至,在构思新的分镜时,她会不自觉地在心里预演一遍他的可能反应,用他那套冰冷而高效的美学标准来提前进行自我审查和修正。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她感到害怕,却又无法摆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重塑着她的创作思维。
这天,团队在讨论一个关键情节的转折处理时产生了分歧。沈砚倾向于更温和、更符合普遍价值观的处理方式,而另一位画师则主张更黑暗、更具冲击力的表现。
大家争论不下,目光最终都投向了江浸月,等待她这个主美做出决断。
江浸月看着两种方案,眉头紧锁。两种似乎都有道理,但又都觉得差了点意思。沈砚的方案安全但可能流于平庸,另一位画师的方案大胆却可能失控。
她陷入了两难。
脑海中各种念头纷杂闪过,团队期待的视线让她压力倍增。就在她几乎要选择那个更安全的方案时,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仿佛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痛苦如果不够浓烈,就等于不存在。” “最有感染力的光芒,通常源于某种内在的……炽热。” “需要绝对的精准,瞬间击穿所有冗余防御,直抵核心。”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忽然明白了差的那点意思是什么——是强度,是那种不顾一切、直抵核心的决绝!两种方案都太过权衡利弊,反而失了灵魂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种方案,而是综合了两者的优点,提出了一个更大胆、更极致、也更危险的处理方式——让主角在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渴望中,做出一个近乎自毁却又充满致命美感的选择。
这个方案一提出,大家都愣住了。这超出了他们之前的思维框架。
“月姐,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观众能接受吗?”沈砚有些担忧。
江浸月的心其实也在打鼓,但她脑海中那个声音和她自己被点燃的创作欲在疯狂叫嚣。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安全的表达无法‘击穿’人心。我们要的是极致的情感冲击,而不是温吞的妥协。”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引用了殷夜沉的逻辑。
团队沉默了片刻,似乎被她的决断和这个方案本身的力量所震撼。最终,大家开始围绕这个新方向热烈讨论起来,新的灵感不断迸发。
看着重新活跃起来的团队,江浸月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汗。
她刚才……几乎是本能地依靠了他的思维模式来解决困境。
而且,奏效了。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她抗拒他,恐惧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那套方法论,对于挖掘极致的艺术表现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有效性。
傍晚,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大家都下班了,江浸月却独自留在工作室里,对着屏幕上最终确定的、充满力量却也充满风险的新方案,心神不宁。
她不确定这个选择是否正确。这太像他的风格了,冷酷,精准,追求极致甚至不顾后果。
强烈的 不确定性 和一种渴望得到确认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挣扎了许久,她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个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只存着一个冷冰冰“殷”字的号码。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理智告诉她不该这么做,这无异于主动将弱点送到对方手上。
但那种渴望被认可、渴望得到那道冰冷而精准的目光再次肯定的心情,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快速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关于那个情节转折的简要描述和她的处理思路,措辞尽量专业克制。
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她犹豫了一下,又删掉了后面解释性的语句,只留下了最核心的方案描述。
然后,眼一闭,心一横,按下了发送。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浸月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既有后悔,又有一种扭曲的、期待被“审判”的紧张感。
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不敢去看。
依赖的萌芽,一旦破土,便以一种扭曲而疯狂的姿态,开始缠绕她的理智与骄傲。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主动走入一个更深的陷阱。
却,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