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的水域在酷暑的炙烤下,像是从地底深处升腾而来的热浪,弥漫在福缘人民公社的每一寸土地上。
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黏腻的湿热,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炽热的气息裹得紧紧的。
福缘大队的小姬庄,泥墙早已被烈日烤得发烫,墙角那只懒洋洋蜷缩的黄狗,也懒得动弹,只是伸着舌头,将湿漉漉的舌头搭在泥地上,涎水把一块土壤染成了深色,像是被晒得发烫的铁板。
姬永海的小脑袋垂得低低的,像一株被烈日晒蔫了的瓜秧。
这些日子,公社大院里放的电影《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等,伴随着那激昂的配乐和英雄的身影,早已在他心中激起了阵阵涟漪。
昨晚那部关于雷锋的影片,更是让他心潮澎湃。
那温和的棉军帽下,雷锋那张帮老人抱孩子、在雨中送大嫂的画面。
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住了他那颗纯真的小心房。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远处学校飘来的歌声断断续续,姬永海静静地跟着无声地动着嘴唇,心中充满了向往。
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孩子一样,挺着胸膛,把歌声嘹亮地唱出去。
英雄不一定非得用枪用炮,像雷锋那样,做好事也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这念头在他心里如小雀儿般扑棱棱地乱跳,激荡着他的胸腔。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小胸脯挺得更直,满腔的热情如火焰般在胸中燃烧。
他蹬着那双破旧的布鞋,露出脚趾,快步穿过被烈日晒得发白、散发着土腥味的院子,奔向那间低矮的土屋——姬招氏奶奶的房子。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稻草和老人体味的混杂气息。
姬招氏正坐在一只小马扎上,眯着眼睛,手中搓着麻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姬永海一边跑一边喊:
“大奶奶!大奶奶!
我想学雷锋!我想帮您放猪,帮您到井边抬水!”
他那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份刻意的郑重,仿佛一名庄严的小士兵。
姬招氏缓缓抬起浑浊的老眼,落在那张满是渴望的小脸上。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一样,跟庄上那些泥猴似的娃儿不同,他脑子灵活,心思也重。
她嘴角那布满皱纹的嘴唇,慢慢向上扬起,露出几颗黄牙,笑意中带着慈爱:
“哎哟,我的小乖乖,真是长了本事了!知道疼奶奶了!
好!好!好!你帮大奶奶把猪撵到后圩埂上啃草吧。
你可得看紧点,别让那些畜生祸害了人家庄稼和瓜菜呦。”
她那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轻轻摸了摸永海汗津津的后脑勺,满是慈爱。
姬永海听了这话,像领了军令的小士兵似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他接过那根磨得油亮的细竹竿,吆喝着把两头懒洋洋的黑猪赶出了院子。
烈日如同无形的火焰,直扑面而来,土路上腾起一片白色的热浪。
远处的景物在炙热中微微扭动。
他那矮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后圩埂上。
他努力模仿大人的模样,挥舞着竹竿,驱赶着那两只只顾埋头拱草的黑猪。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那件打满补丁的小褂,背上的衣服变得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大石。
圩埂下,刚收过麦子的田地泛着刺眼的白光。
一个人影顶着炽热的阳光,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肩上扛着铁锹,挎着一个褪色的绿帆布包。
那是羌忠远,他刚从公社农技站领回新稻种,一身汗水,灰布褂紧贴着背部,留下深色的汗渍。
“哟哟哟!这不是咱们的小司令官海先生嘛!”
羌忠远 远远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今天怎么不骑你的‘赤兔马’了?”
他指的是那头红毛黄牛。
姬永海立刻昂起小脸,带着一份庄重的神情:
“羌叔叔,我在学雷锋做好事呢!帮大奶奶放猪!”
他的话语稚嫩,却满含自豪。
“好小子!有出息!”
羌忠远走近了,浓重的汗味夹杂着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天,真是把人烤得直冒油。”
他喘着粗气,望着永海那张晒得通红的小脸。
“小雷锋,帮叔叔个忙行不?
帮我拿一下包,叔叔这肩膀快被锹把子压弯了,热得心里直发慌。”
这句话点燃了永海心中的那份荣誉感——帮大人做事!
他二话不说,赶紧把手里的细竹竿夹在腋下,伸出两只小手,像接圣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帆布包。
那包散发着泥土、汗水和油墨的味道,令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抱着包,亦步亦趋地跟着羌忠远走向庄子。
小小的身子被那包拉得有些歪斜,心里满是即将成为“活雷锋”的自豪感,早已忘记了圩埂上那两只专心啃草的黑猪。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更闷热、夹杂着霉味和汗味的空气。
羌忠远像一截被晒得蔫了的木桩,瘫坐在堂屋那条冰凉的石门槛上,背靠着门框,大口喘气,胸腔剧烈起伏。
灰布褂的前襟早已湿透,紧贴着身子,勾勒出他那瘦削的身形和肋骨轮廓。
“我的天啊……这鬼天气……”
他扯开衣领,露出被晒得黝黑、汗津津的脖子,头无力地后仰,靠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
闭着眼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这闷热的空气抽干了。
片刻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瞥见站在身旁、抱着挎包、脸色依旧认真的姬永海,嘴角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哎,小海呀,”他的声音带着一份哄孩子似的温柔,像是那破旧的风箱在用力喘气。
“叔叔这心口啊,就像装了个小火炉,闷得难受。
你……你是‘小雷锋’,帮叔叔再做件好事,好不好?用你那把旧蒲扇,”
他指了指门后挂着的那把破旧的扇子,“给叔叔扇扇风,让叔叔凉快凉快,好不好?”
姬永海立刻点头,放下挎包,踮起脚,伸手去够那把边缘已经破损的蒲扇。
他站到羌忠远一侧,双手紧握扇柄,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小脸憋得通红:
“叔叔,您要我帮您扇几下呀?”
羌忠远半眯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拖长了声音:
“哎……雷锋同志做好事,可得做到家嘛。
你要是能把叔叔扇得凉得打哆嗦,浑身发抖,那才是真本事!
明天一早,叔叔一定把你的事迹让公社广播站广播,让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咱们姬庄出了个‘小雷锋’!
不对,应该让全公社、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知道!那多带劲啊!”
这番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永海心中的那团火焰。
上广播!让全世界都知道!
这比当李向阳打鬼子还要荣耀!
雷锋叔叔那温暖的形象仿佛瞬间落在了他的小身躯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英雄。
“行!”他的小胸脯一挺,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那只蒲扇中,然后用力挥动起来。
“呼——呼——呼——”小小的胳膊拼命挥舞着,破旧的蒲扇掀起一阵阵滚烫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
汗水像泉水一样从额头、鬓角、脖颈涌出,迅速汇成细细的小溪,沿着晒得通红的脸颊流淌,滴入脖颈,湿润了那件单薄的小褂。
那件小褂很快就湿透了,紧贴在他瘦弱的背上,勾勒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轮廓。
他咬紧下唇,小眉头紧皱,细胳膊酸胀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稚嫩的筋骨,酸痛直往骨缝里钻。
蒲扇越来越沉,每次抬起都像是在搬动一座大山。
喉咙干得像被火烧,每次吸气都像吸进滚烫的沙子。
他偷偷看了羌忠远一眼,只见那羌忠远依旧闭着眼,倚在门框上,脸上没有一丝“冷得发抖”的样子。
反而随着扇来的风,舒服地咂了咂嘴,仿佛在享受这份免费的“风凉”。
“羌……羌叔叔……”
永海气喘吁吁,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小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了。
“你……你怎么还不觉得冷啊?我都快累死啦……”
一股难以抑制的委屈涌上心头,鼻子发酸,眼前也开始模糊。
原来当雷锋,真是比骑那头倔牛还累!
比游过南山河还要折磨人!
汗水模糊了视线,手臂的酸麻像无数细针在刺扎。
他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
雷锋的光环,似乎在这闷热和疲惫中逐渐碎裂。
天上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似乎要把一切都烤成灰烬。
可是,那个瘦小的身影,却在烈日下坚持着,用那微不足道的力量,试图为身边的人带去一丝丝凉意。
这份努力,虽微不足道,却在这片炙热的土地上,像一股温暖的春风,悄然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