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夏天是被烈日熬化的沥青,黏稠得能粘住蝉的翅膀——
那些青黑色的翅膜被粘住时,蝉会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哀鸣。
像被掐住喉咙的幼兽,而后便僵直在芦苇秆上,成了这酷暑的祭品。
1961年的日头尤其毒,像铁匠铺里烧红的火鏊子,死死贴在天上。
把南三河的水蒸腾得只剩层发亮的油皮,底下黑黢黢的河泥便裸了出来,裂成巴掌大的块,深褐色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皱纹,纵横交错里藏着一整个冬天的寒气与一整个夏天的焦灼。
岸边的芦苇棵子早被烤得没了脾气,叶子卷成细筒,像被抽走了骨头的胳膊。
风一吹就发出的干响,那声音里裹着草叶断裂的脆响。
像是谁在暗处磨牙,又像是无数饥饿的肚子在低声呻吟。
空气里飘着股说不清的味——河泥的腥气像打翻的鱼篓,野草的苦味儿像熬了半宿的败火汤。
远处晒场上麦糠的焦糊味像烧糊的锅底,三者混在一起,钻进鼻孔时带着灼人的温度。
像喝了口滚沸的药汤,能烫得嗓子眼发麻,连打个嗝都带着烟火气。
姬家萓坐在自家门槛上,脊梁骨抵着门框。
那门框是老松木做的,被日头晒了大半天,烫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捞出来的铁。
烫得他后心一阵阵发紧,像揣了块正在融化的烙铁。
他手里捏着半截铅笔,笔杆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黄白的木头茬。
上面还留着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是他这些年无意识抠出来的,像根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骨头。
面前的青石桌上摊着张烟盒纸,是大生产牌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
他正往上面写字,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
沙沙,沙沙,像春蚕啃着最后的桑叶,又像檐角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
写着写着,笔尖突然顿住了——一滴墨从笔尖渗出来,在纸上洇开个墨点,慢慢晕成个黑圈。
像他心里那个化不开的疙瘩,越揉越大,最后把整颗心都裹在了里面。
姬先生,姬先生?
门口探进个脑袋,是河西岸的王婆子。
她头发白得像蓬被霜打了的芦花,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布包油乎乎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裹着半块红薯干——那红薯干黑黢黢的,硬得能硌掉牙。
却是她能拿出来的最金贵的谢礼。
姬家萓抬起头,眼里蒙着层雾,像是被日头晒花了眼。
他今年三十八,可眼角的皱纹密得像张漏风的渔网,把那双曾经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罩了起来。
只有偶尔抬眼时,那层雾会暂时散开,露出底下藏着的锐气,像蒙尘的镜子被粗布擦了一把,虽不亮堂,却带着股执拗的光。
他应了声,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就说家里孩子等着开锅,让他想法子,别太熬苦自己。
王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小脚挪过门槛时,鞋底擦过木头的声音响,像条被晒得蔫了的蛇,拖着尾巴慢慢爬过。
姬家萓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佝偻着。
像株被狂风压弯的高粱,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捶捶腰。
手里的蓝布包紧紧贴在怀里,像揣着个易碎的瓷碗。
他又低头看那烟盒纸,纸上写的南京军区政治部几个字,笔锋里还带着当年的力道,横平竖直,像军营里站军姿的士兵,一个个挺得笔直。
可现在,这地址像道宽得望不到边的河,河面上没有船,没有桥,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岸边,望着对岸曾经的日子,望得眼睛发酸。
三年前,他就是从这门槛跑出去的。
母亲把他锁在柴房,那柴房漏着风,堆着半屋的麦秸,空气里飘着霉味和草香。
门插销是他用扁担撬开的,松木插销被撬断时发出一声脆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木头碴子刮破了手心,血珠滴在地上,像撒了把红小豆,混在麦秸里,红得刺眼。
他连夜往南京赶。
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像浸在深秋的河里。
可心里是热的,揣着部队的介绍信,揣着随军记者证,揣着满肚子的稿子——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条奔涌的河,带着一股子冲劲,早晚要汇入大江大海,掀起三尺浪。
可现在,他成了这门口的石头,被日子磨得没了棱角。
母亲用死逼着他留下,说老二家萍已经成了历史不清的人,姬家不能再少个根苗。
她跪在地上,花白的头发蹭着冰冷的地面,像株即将枯萎的藤,死死缠住他这棵唯一的树。
他犟不过,留了下来。
一留就是两年。
等他想回部队时,部队的除名通知早就到了公社。
像封没人认领的死信,压在文书的抽屉里,只是没人告诉他——
大家都以为他还是那个穿着军装的姬记者,是小姬庄飞出去又飞回来的金凤凰,却不知这凤凰的羽毛早就被日子啄光了。
姬先生!姬先生!村支书的儿子小跑进来,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弹珠。
顺着晒得黝黑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公社的于干事让您去趟,说是要写个抗旱先进材料!
他跑得急,说话时胸口起伏得像风箱。
他说就您能写出那股子劲儿,比广播站的稿子带劲!听着就像喝了碗热粥,从嗓子暖到心里!
姬家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土沫子在日头下飞,像群被惊起的小虫子,晃了晃就消失了。
他往公社走,脚步不快,鞋底子磨得薄了,前掌透着个洞,能看见黝黑的脚趾头。
踩着地上的石子硌得慌,像踩着碎玻璃,每走一步都得攒点劲。
路边的玉米棵子长得稀稀拉拉,叶子卷成了筒,像被饿瘦的胳膊,举着空荡荡的袖子。
地里的土裂得能塞进手指头,裂缝里还留着去年冬天冻住的冰碴,像谁故意嵌进去的玻璃碴子——
今年又是个旱年,老天爷像是故意跟人作对,去年冬天冻得地都裂了缝,今年夏天又热得地都开了花。
公社院里的老槐树底下,围了一群人,都在看墙上贴的布告。
那老槐树的叶子也蔫了,像被揉皱的绿纸,挂在枝桠上打晃。
姬家萓凑过去,布告上的字他认得,是县上发的,说要精简下放,城里的干部要去农村,吃住在队里。
那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墨色很深,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像一群站不稳的人。
他看着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是只藏在槐树叶里的马蜂,狠狠叮了他一口,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当年他要是不回来,现在说不定也在精简之列。
可那样,总比现在这样强吧?
至少还是个军人,不是个不明不白的姬先生。
像块没人认领的旧木头,扔在村口的角落里。
家萓,这儿呢!
于干事从办公室探出头,他穿着件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的胳膊,上面还沾着泥,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
快来,这材料急着要,后天就得上交!
办公室里一股烟味,呛得人嗓子疼,像钻进了个烧着的柴房。
桌上摆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
红漆掉了大半,露出白茬,像老人掉了牙的嘴。
于干事给姬家萓倒了碗水,水是井里刚打的,带着股土腥味,碗底沉着点泥沙,像撒了把碎金子。
姬先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南京解放你都参加了,写这材料肯定没问题。
于干事搓着手,脸上堆着笑。
就写田烈属,她把政府给的烈属补贴拿出来一半,给队里的托儿所买了奶粉。
自己孩子饿得哇哇叫都舍不得喂一口——这精神,得好好写写!
写得让听的人眼泪直流,心里却像揣了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