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比老井壁上的青苔还厚还密。
其中一条,关乎水井:
太阳落山后,尤其是子时前后,莫要独自靠近那些老井、深井,更忌讳趴在井沿上,伸头往下看。
老人们说,井通地脉,连着黄泉,阴气重。
白天有日头镇着,还好些;一到夜里,没了阳气压制,井底下就容易闹动静。
若是听见井里有人叫你名字,或是跟你说话,千万不能应声,更不能好奇张望。
那跟你搭话的,未必是人。
村东头有口老井,叫“望乡井”,据说打从明朝就有了,井水深不见底,水质甘冽,但邪性得很。
早年间淹死过好几个贪玩的孩子,后来就很少有人晚上去那里打水了。
井口用一块厚重的青石板盖着,只留一道缝透气。
这年夏天,天大旱,河沟见了底,只有这“望乡井”里的水,还一如既往的深。
村里半大小子石头,胆大皮实,不信邪,常偷偷掀开那青石板一角,用长绳拴着水桶下去打水,给家里用。
这天傍晚,石头又趁着天色擦黑,村里炊烟袅袅,人声渐稀的时候,溜到了“望乡井”边。
他费力地挪开青石板,探出头,把水桶放了下去。
井下幽深黑暗,一股带着土腥和水汽的凉意扑面而来。
绳子哗啦啦地往下放,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
就在水桶快要接触到水面的时候,石头忽然听到,井底下,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幽幽的,带着回音,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在哼歌,哼的是一首本地早就失传了的、调子古怪的童谣。
石头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了手,竖起耳朵。
歌声停了。井里只剩下水桶轻微晃动、带起的水波声。
“谁……谁在下面?”
石头壮着胆子,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他想起老辈的规矩,心里有点发毛,但更多是好奇。
这井封着,怎么可能有人?
井里沉默了片刻。
就在石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哼歌,而是清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女娃声音:
“石头哥……是石头哥吗?我是小莲啊……”
小莲?石头一愣。
邻村确实有个叫小莲的女娃,前年得急病没了,埋的时候他还去看过热闹。她怎么会在井里?
“你……你胡说!小莲早就死了!”石头声音发颤。
“我没死……石头哥……下面好冷,好黑……你拉我上去吧……”
井下的声音带着哭腔,楚楚可怜,“我就躲在下面玩,不小心滑下来了……”
石头的心怦怦直跳。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是鬼话!
但那声音太真切了,和小莲生前一模一样,还带着她特有的、有点撒娇的语调。
他想起小莲生前粉嘟嘟的脸蛋,心里一阵难过。
“你……你真没死?”
他犹豫着,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井里黑黢黢的,只有井口落下的一点微弱天光,照不到底。
“真的!石头哥,你快拉我上去!我够不着绳子……”声音带着急切。
石头看着那垂下去的井绳,心里天人交战。
老辈子的话在耳边响,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小莲真没死,只是被困在井下了?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贪念和侥幸心理,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石头一咬牙,心想我就看看,不答应她,把她拉上来看看总行吧?
他抓住井绳,开始往上拉。绳子沉甸甸的,像是真的挂着个人。
“对……石头哥,快拉我上去……上面真好,有光……”
井下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
石头用力拉着,额头冒汗。
随着绳子一点点上升,他感觉那股从井里冒上来的寒气越来越重,还夹杂着一股……水腥和淤泥腐烂的混合气味。
就在他快要将水桶(或者说,他以为的水桶)拉出井口,能看清下面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井下的声音陡然变了!
不再是清脆的女娃声,而是一个尖利、怨毒、仿佛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嘶吼:
“你——下——来——陪——我——吧——!”
与此同时,绳子那头猛地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
不是往上,而是狠狠地将石头往井里拽!
石头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抓住井绳,双脚死死蹬住井沿粗糙的石壁。
但那力量太大了,他的半个身子都被拖得探入了井口,冰冷的井水气息直冲口鼻,他看到了井下那片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无数苍白的手臂影子向上伸着!
“救命啊!”
石头发出凄厉的惨叫,指甲在石头上抠出了血。
也许是他的叫声惊动了远处晚归的村民,也许是命不该绝。
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听到动静跑过来,见状大惊,连忙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抱住石头的腰和腿,一起用力往后拉。
双方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
井下的力量诡异而强大,几个成年汉子竟都觉得吃力。
“是井里的‘替身鬼’!快念咒!吐口水!”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村民急中生智,一边死死拉住石头,一边朝着井里连吐了几口唾沫,嘴里胡乱念叨着听不清的驱邪话。
也不知是人多阳气旺,还是那几口“污秽”的唾沫起了作用,井下的拉力骤然一松!
几个人连同石头,一起向后摔倒在地。
石头瘫在地上,面如死灰,裤裆湿了一片,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指着井口,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民们惊魂未定,连忙把那块青石板重新盖严实了,又搬来几块大石头死死压住。
自那以后,石头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不断,总是尖叫着“别拉我下去!”“小莲饶命!”。
病好后,人也变得痴痴傻傻,反应迟钝,再也不敢靠近水井半步。
而“望乡井”也被彻底封死,再无人取用。
关于“井下声”的禁忌,也成了村里最令人谈之色变的规矩。
老人们说,那井下的东西,最会窥探人心,利用人的善念和好奇。
它模仿逝者声音,编造可怜处境,就是为了诱骗活人靠近,拉下去做它的“替身”,它自己才能解脱。
石头是侥幸,被众人所救。
若是他当时独自一人,回应了那声呼唤,或者真的把井下的“东西”拉了上来,恐怕现在村里,就再没有石头这个人了。
从此,我们那地方的人,天黑之后绝不近井。
偶尔有那不懂事的孩子想趴在井沿看月亮倒影,也会被大人厉声喝止,拽回家去好好教训一顿。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幽深的井水之下,除了冰凉的井水,是否还沉睡着某个渴望替代品的怨魂,正等待着下一个在黑夜中靠近的、耳根子软的灵魂,用一声熟悉的呼唤,将其拖入那万劫不复的冰冷深渊。
那被重重封死的井口下,或许依然回荡着无人听见的、诱惑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