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蜃族的云雾请柬,当铺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海市蜃楼的缥缈气息。
还未等这气息完全沉淀,一股凛冽如北地寒风的妖气,便突兀地撞开了忘川巷的宁静。
没有风铃预警,只有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能让灵魂震颤的闷响,像是雪崩前压抑的轰鸣。
门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迈了进来。
他穿着不知名兽皮鞣制的简陋衣袍,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
一头灰白的长发随意披散,面容粗犷,线条如同被风霜刀削斧凿,一双眼睛是纯粹的冰蓝色,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钧重担,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
这是位妖王,统御北地狼群的王。
他周身散发的威压如同实质,带着血腥、征服与荒野的气息,但当铺的灯火只是微微摇曳,便将这股威压化解于无形。
他走到柜台前,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我,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本王……要典当‘咆哮’。”
狼王的咆哮,那是他权威的象征,是狼群征战的号角,是令百兽臣服、雪山低头的力量。他竟要典当这个?
我并未露出讶色,只是平静地问:“典当咆哮,所为何求?”
狼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与他庞大的身躯和霸烈的妖气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换一夜……安睡。”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无需警惕任何风吹草动,无需担忧同族觊觎,无需梦见血与火的厮杀……只需一夜,真正的宁静。”
原来,是孤独,是身为王者的、无法卸下的重担带来的极致孤独。连沉睡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戒备。这份执念,沉重而冰冷。
我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疲惫,点了点头:“可以。当铺可予你一夜守护,换取你暂时卸下‘咆哮’之责。只是,咆哮之力与你本源相连,暂时剥离,或会令你气息衰弱,你可愿意?”
“愿意!”狼王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换得一夜安眠,虚弱片刻又何妨!”
这时,在内堂煎药的苏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端着一碗安神的汤药走了出来。
她看到狼王的状态,微微蹙眉,对我和狼王轻声道:“他的神魂紧绷太久,需以音律疏导。我可为他哼唱一曲‘雪原安魂曲’,助他心神放松。”
一旁的沈晦也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当铺后院尚有一处静室,我可布下‘不动如山结界’,确保无人能扰。”
狼王看向苏挽和沈晦,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怀疑,又似乎是一丝久违的、对于“被守护”的陌生渴望。他最终点了点头:“有劳。”
我们引着狼王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房间朴素,只有一床一榻。狼王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狭小的空间,但还是依言在硬板床上躺下,身躯僵硬,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
沈晦站在门外,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土黄色的光华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整个厢房笼罩。
结界一成,外界的一切声音、气息仿佛都被隔绝,房内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心安的寂静。
苏挽走到床榻边,将药碗放在一旁,自己则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并未看狼王,只是微微垂眸,纤指轻抚虚空,如同拨动无形的琴弦,一缕空灵、舒缓,带着雪原旷远与宁静意境的哼唱,从她唇边流淌而出。
这曲调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音波轻柔地拂过狼王的躯体。
起初,他肌肉紧绷,眉头紧锁,但随着曲调深入,那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
他冰蓝色眼眸中的血丝,似乎也在音律的抚慰下,慢慢淡化。
我站在门口,能感觉到狼王体内那股象征着“咆哮”的、狂暴的妖力核心,正随着安魂曲的节奏,慢慢变得平和、收敛,最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暂时封印起来。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胸膛规律地起伏。那张饱经风霜、总是带着戾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初生狼崽般毫无防备的睡颜。甚至,嘴角还微微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恬静的弧度。
他睡着了。真正地睡着了。
苏挽的哼唱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直到确认狼王已陷入深度睡眠,她才悄然收声,对我微微颔首,轻步退出了房间。
沈晦维持着结界,如同沉默的山岳,守在门外。
这一夜,忘川巷格外安静。当铺后院那间小小的厢房里,统御北地的狼妖之王,卸下了所有的责任与警惕,沉浸在数百年来首个无忧的梦境中。
翌日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狼王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他眼中冰蓝色的光芒纯净了许多,血丝尽褪,虽然依旧深邃威严,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清明。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感受到体内暂时被封印的“咆哮”之力,以及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看向守在门口的沈晦,又看向从厨房端来热粥的苏挽,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面前,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感谢、释然,以及一丝明悟。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当铺,背影依旧魁梧,却不再那么沉重。
他带走了那一夜安眠的记忆,将“咆哮”的暂时使用权留在了当铺。或许,经过这一夜,他找到了与自身力量和解的方式。
我回到柜台,账册上墨迹新干:
“收,北地狼王典当之物:‘王者咆哮’一夜之权。换得一夕安寝,苏挽安魂,沈晦护法。孤王暂得休憩,野性亦需归巢。”
狼王求得的,并非永久的宁静,而是一个喘息之机,一个让他明白,即使是最强悍的王,也有权软弱片刻的认知。
这或许,比任何力量都更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