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鲛人璃月的悲伤,当铺内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海潮气息。
那三颗鲛人泪被我收入贝母匣,放置在多宝阁一个靠近水源灵气的格位中温养,珍珠表面的水光流转,已不见先前的哀伤,只余下宁静的润泽。
胡离凑过去研究了半天,被苏挽用净瓶水汽轻轻“教训”了一下,只得悻悻地缩回柜台后继续整理账目。
暮色渐沉,当铺外的街道亮起了灯火,人间的喧嚣被门扉和符阵隔绝在外,只剩下檐角铜铃偶尔随风轻响。
我坐在柜台后,心渊鉴泛着柔和的光,映照着当铺内熟悉的一切——直到那扇平时极少自行开启的、通往“幽冥交界”的暗门,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如同雨水滴落在伞面上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很有节奏,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潮湿的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极远之处,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的台阶走来。
胡离的狐耳猛地竖起:“……掌柜的,你听见了吗?那声音……不像是从街上来的,倒像是……从地下?”
苏挽也紧张地缩进净瓶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有水汽……好冷……”
我放下手中的账册,缓步走向那扇暗门。
它隐藏在柜台后方的一幅水墨画之后,平时连光线都无法穿透,此刻却隐约透出一丝幽绿的微光,像是远处鬼火摇曳。
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门外,不是幽冥那片灰蒙蒙的荒原,而是一条被雾气笼罩的雨巷。青石板路湿滑,雨水在地面汇成细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与若有若无的纸钱香。巷子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古旧的、朱漆剥落的牌坊,上书“忘川”二字,却已模糊不清。
而在这雨巷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的身影,正缓缓朝当铺走来。
伞面是暗红色的,伞骨却漆黑如墨,伞沿低垂,几乎将伞下之人的面容完全遮蔽。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穿着古旧长衫的人影,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在积水上,溅起极小的水花,却没有溅湿伞下分毫。
更诡异的是,这雨巷中明明飘着细雨,可当铺内却干燥如常,连一丝水汽都未曾渗入——仿佛这雨,这巷,这伞,都只存在于一个独立于现实之外的空间。
“阁下是?”我站在暗门前,挡住了当铺与雨巷的交界。
伞下之人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起伞面——
那是一张苍白如纸、却精致得近乎妖异的脸。眉眼如画,却毫无血色,嘴唇是淡淡的青色,像是长久未见阳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左眼瞳孔是正常的黑色,右眼却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像是蒙着一层雾霭,又像是……望向了某个不存在于人间的世界。
“在下……忘川渡客,无名。”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雨雾的湿润感,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倦怠,“听闻此处是‘执念当铺’,特来……典当一把伞。”
他微微抬起手中的油纸伞,伞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浮现出模糊的人影——那些影子似乎在伞面上缓缓行走、挣扎,却始终无法离开伞面半步。
“此伞,名为‘忘川伞’。”他轻声道,“撑开它,可遮忘川之雨,可渡亡魂一步。但每一滴雨,每一道影子……都是一个未能放下执念的亡魂。”
“他们……在我伞下避雨,却也永远被困在伞下。”他抬起右手,轻轻抚过伞面,那些模糊的人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我收留了他们千年,如今……想歇一歇了。”
镜渊之力流转,映照出他的来历——他并非鬼魂,亦非亡灵,而是一个介于幽冥与人世之间的“守渡者”。他生前或许是一位摆渡人,死后因某种执念(或许是慈悲,或许是愧疚),滞留于忘川河畔,以一把伞为媒介,庇护那些徘徊在忘川河上、不愿或不能渡河的亡魂。
但这执念,已让他不堪重负。
“你典当的,是这伞,以及伞下所有的……执念亡魂?”我皱眉。
“是。”他点头,语气平静,“我已厌倦了渡人。也想……看看伞外的世界,是否真如他们执念中那般值得留恋。”
“你想要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将这伞,与伞下的执念,封存于此。若有一日,有人能真正放下执念,或愿替他们放下……再将伞还我,或彻底毁去,皆可。”
他并非来换取什么,而是来寄托,来托付。
我看着那把暗红色的油纸伞,伞面上那些模糊的人影,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呐喊,却始终无法挣脱那片灰蒙蒙的雨幕。
“好。”我点头,“我收下它。”
我接过忘川伞,伞面立刻传来一阵极轻的颤动,那些人影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挣扎的动作更加剧烈,却始终无法突破伞面的束缚。
我取出一只特制的、封印过幽冥之物的玄铁匣,将伞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匣盖上刻下封印符咒,确保伞下亡魂无法溢出,亦无法影响当铺内的平衡。
“它们……会怎样?”忘川渡客(无名)看着我封印伞匣,轻声问。
“它们会沉睡。”我合上匣盖,“不再受风雨侵袭,亦不再执着于彼岸。等你……或下一个有缘人,能真正解开它们的执念。”
忘川渡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
“如此,便好。”
他转过身,撑开忘川伞(伞下亡魂的影子在伞面上微微扭曲,却不再挣扎),踏入了那条雨巷。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与雾气融为一体,只余下滴答、滴答的雨声,渐渐远去。
我站在暗门前,看着那伞下封存的执念,轻轻叹了口气。
胡离凑过来,小声问:“掌柜的,那伞……真能撑开忘川的雨?”
“能。”我收起玄铁匣,将它与鲛人泪一起,放入多宝阁最深处,“但有些雨,不是用来撑的,而是用来……放下的。”
苏挽在净瓶里轻轻点头:“……忘川伞……好悲伤的名字。”
窗外,人间灯火依旧,当铺内,雨声已歇。
但那把伞的故事,或许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