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笔尖停在羊皮纸上,墨迹未干。她盯着“中央常市”四个字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边。书记兵刚退下,殿内只剩烛火轻轻跳动。她忽然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肩膀酸得发僵。
她站起身,走到案前另一叠卷宗旁。那是最近三个月各地送来的公文原件。她一张张翻看,眉头越皱越紧。一份来自北矿的报备单字迹歪斜,几乎认不出写的是铁料存量还是劳役人数;一份南岭角的契据由他人代写,签名处只按了个模糊的手印;还有一份水利勘测记录,数字前后矛盾,连基本的加减都没算对。
她把卷宗合上,叫来书记兵。“去请学者辰和老教师巳,我有事要问。”
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辰穿着旧式长袍,手里抱着一捆竹简。他曾在宫廷文献馆任职,后来因战乱流落民间。巳年纪更大,背有点驼,衣服洗得发白,但眼神很亮。他在边境村塾教了三十年书,带出过不少学生。
艾琳让他们坐下,把几份问题公文摆在桌上。“你们看看这些。”
辰快速扫了一眼,摇头。“这不是不会写,是根本没学过怎么写公文。记数混乱,用词不准,连年月都写错。”
巳拿起那份按手印的契据,声音低了些。“这人不识字。请人代写,又没钱付酬,最后只能信口说了事。一旦起争执,官府难断是非。”
艾琳点头。“我们现在推新政,定税则、建常市、修水利,每一条都要靠下面的人执行。可如果他们看不懂条文,不会算账,不懂契约,再好的制度也落不了地。”
辰立刻接话:“那就得尽快培养一批懂文书、会算术的人。我建议先设书吏学堂,专教记账、丈量、律法条文抄录。三年就能出一批可用之人。”
艾琳看向巳。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光教技艺不够。我见过太多识字的人,用学问骗乡亲的钱,替权贵做假账。教育不只是让人能写字,更要让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辰皱眉。“现在最缺的是人手,不是道理。等我们有了足够的书吏,再来谈德行也不迟。”
“要是一开始就不管德行呢?”巳看着他,“教会一个人本事,却没教他良心,他只会把坏规矩变成好生意。那样的人越多,越难治。”
两人争了起来。辰说眼下急需技术人才,必须优先解决“能不能做事”;巳坚持育人先育心,否则“做的事越大,害处越深”。
艾琳一直听着,没有打断。等他们说完,她才开口:“我们建常市,是为了让货物顺利流通。修水渠,是为了让田地有水可灌。可这些东西,靠谁来管?靠那些看不懂规则、算不清数目、签了字也不知道后果的人吗?”
她顿了顿。“但如果这些人不仅识字算数,还认为欺骗是常事,贪占是本事,那制度再严,也会被钻空子。所以,我们既要让人‘能做事’,也要让人‘知对错’。”
辰微微一怔。巳抬起头,眼里多了些光。
艾琳继续说:“我想清楚了。教育不能只为了应急,也不能只讲大道理。它得双轨走。一边设基础学堂,教百姓读写算,明白契约、税则、律令是什么意思;另一边办师范所,专门训导师者,让他们既懂知识,也守本分。”
辰缓缓点头。“若真能这样,书吏培养的速度和质量都能提升。”
巳轻声说:“我一直以为,这辈子看不到这一天了。”
艾琳翻开新纸,写下几个字:初等教育倡议案。她抬头问辰:“你能牵头起草这份文件吗?”
“能。”辰答得干脆,“我会整理历代学制,结合当前实情,列出可行路径。”
“时间不用太长,先有个方向就行。”艾琳说,“我不指望马上全国铺开。但现在就得开始准备。哪怕只建一所试点学堂,也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是国家要走的路。”
巳站起来,双手扶着膝盖。“殿下若允许,我可以回南岭角,把我这些年用的识字法整理出来。简单,易记,农民也能学会。”
艾琳看着他。“您愿意做这件事,我很感激。”
巳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深深行了一礼。
两人退下后,艾琳独自坐在灯下。桌面上摊着两份东西:一边是尚未完成的商业规划,另一边是刚刚起笔的教育提案草稿。她拿起笔,在草稿末尾写了一句话:“治国如栽树,根深方能叶茂。教育,是扎根之事。”
烛火晃了一下。她吹灭了旁边一根快烧尽的蜡烛,换上新的。墨盒里的墨有些干了,她加了点水,重新研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书记兵低声通报:“财政司送来本月支出明细。”
艾琳应了一声,没有抬头。她正盯着“人才培养”四个字出神。财政紧张,新政推进处处要钱,这时候提教育投入,一定会有人反对。
但她已经想好了。明天早朝,她要提出暂缓两项非紧急工程,腾出一部分经费,用于调研全国现有学塾情况。这个数据必须掌握,不然一切计划都是空谈。
她提起笔,在草案第一条写下:“组建教育调研组,三月内完成各郡村塾分布与师资现状统计。”
写完这一句,她停住了。笔尖悬在纸上,墨滴缓缓落下,在字旁晕开一小团黑。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二更已过。
她伸手摸了摸那份商业构想,手指划过“商议庭”三个字。那里写着百业共治的理想。可如果没有足够多明事理、懂规则的人参与其中,共治就只是空话。
她收回手,重新蘸墨。
下一列字刚写下开头——“师范所选址应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