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把那包干瘪的种子放在案上，又将昨夜整理的记录铺开。油灯已经熄了，晨光从窗缝里照进来，落在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行“私购种子被罚”的记录。
门被推开，农学家戊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卷羊皮图。他脚步很轻，看到桌上的种子时顿了一下。
“这是……南岭角带回来的？”他问。
艾琳点头。“发芽率不到一半。百姓不敢换，怕被抓。”
戊放下图纸，伸手拿起一颗种子，在指尖搓了搓。“颜色偏暗，壳硬，像是存了三年以上的陈种。这种子种下去，出苗难，长势弱，收成自然差。”
“官府每年配发，为何会用陈种？”艾琳问。
“可能是仓库存放太久，也可能是调拨时混了旧粮。”戊说，“但更关键的是地力问题。我刚看了各地报上来的土样记录，南线三郡土壤板结严重，有机质不足两成。就算用新种，产量也上不去。”
这时地方官员己也到了。他穿着深色长袍，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几本册子。
“大人，这是去年各乡劳役登记。”他把册子放在桌上，“按祖制，春耕期间每户仍需出工十五日，修路、运粮、建仓，不得豁免。”
艾琳翻开一本，一页页看过去。某村三月十七日至四月初二，全村壮丁轮班修官道；另一村同期在为领主翻整田地，自家农田无人耕种。
“春耕最忙的时候，人都不在田里？”她问。
“是。”己低声说，“但劳役是定例，上面要人，下面就得派。若不从，扣工牌，减口粮。”
艾琳合上册子。“我们发良种，修水渠，可人不在地里，这些全白费。”
戊皱眉。“可若不休耕养地，十年后连劣种都长不出东西。我建议在重灾区推行轮作，两年种一年休，加施绿肥。”
“休一年？”己立刻摇头，“赋税怎么交？百姓没收入，必生怨言。上级问责下来，谁担得起？”
“那你就让他们年年种贫地，年年收不上来，年年欠税？”艾琳声音不高，但很冷。
屋里安静下来。
戊低头看着自己的图。“我知道行政难处，可土地不会说话。它累了，就不再产粮。这不是人力能强求的。”
“也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己握紧了手里的布袋，“制度如此，我只能执行。若擅自减役，出了事，第一个查的就是我。”
艾琳站起身，走到墙边。侍卫早已展开全国农田分布图，钉在木架上。她拿起炭笔，在南岭角、东洼村、北石屯几个点画了圈。
“这些地方都靠挑水，灌溉未通。”她说，“去年歉收，今年种子又差。如果再没人管，明年可能整村弃耕。”
她转向己。“你手里的册子记的是人头和天数，可你知道丙这样的老农，夜里睡不着吗？他知道地快废了，也知道孩子以后没饭吃。”
己没说话。
“我不是要你现在废除劳役。”艾琳语气缓了些，“但能不能调整时间？春耕两个月内，暂停非紧急劳役，让人先把地种上？”
“这……”己犹豫，“若上面不批，我无法做主。”
“我会去说。”艾琳盯着他，“但现在，我要你列出所有在春耕期安排劳役的项目，标出哪些能延，哪些不能。今天下午给我。”
己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艾琳又看向戊。“你刚才说轮作休耕。有没有办法小范围试？比如一村之中，划出十亩地先歇一年，官府补一半口粮？”
戊思索了一会儿。“可以。若配合适当绿肥种植，第二年产量反能回升两成以上。”
“那就这么办。”艾琳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条：
一、鼓励开荒，缓解人均耕地不足；
二、试点休耕补偿机制，恢复地力；
三、重估春耕期劳役额度，保障农时。
她念了一遍，然后说：“不是推倒重来，而是让制度活起来。我们的目标不是维持运转，而是让每一寸土都能养活它上面的人。”
戊看着地图上那些被圈出的点，忽然开口：“我一直以为问题是土。现在看，是人和土的关系断了。”
“对。”艾琳说，“农民不信制度能帮他们，所以不敢买种，不敢说话。工匠上报问题没回音，所以不再提。这不是懒，是心寒。”
己低头翻着手里的册子，手指慢慢划过一行行名字和日期。
“我可以列项目。”他说，“但若上面驳回，我还是得照旧派工。”
“我知道。”艾琳说，“但至少这一次，我们要把话说清楚。把数据摆出来，把后果讲明白。不是为了争权，是为了活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昨天我在南岭角看见丙画的地势图。他没读过书，可他知道哪块地高，哪块低，哪里该引水。我们有这么多册子，却不知道这些。”
戊轻声说：“知识不该只在书房里。”
“也不该只在田里。”艾琳接过话，“所以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做事。戊负责技术方案，己提供行政数据。你们要一起走村，一起写报文，一起向上面要答复。”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反对。
艾琳回到案前，提起笔，在新纸上开始起草文书。她写得很慢，每一句都反复斟酌。
门外传来脚步声，书记兵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什么事？”艾琳头也没抬。
“勘测队已出发去南岭角，种子样本送去检验，预计明日有结果。”
“好。”她继续写。
书记兵退下。
戊走到地图前，拿起炭笔，在几个高地之间画了几条虚线。“如果能在坡顶建蓄水池，配合渡槽，或许能解决引水问题。”
“钱从哪来？”己问。
“暂不新建。”艾琳说，“先用现有材料搭临时渠。工牌照发，算作春耕辅助工程。”
己点点头。“这个我能批。”
艾琳写完最后一行，放下笔。她看着桌上那包种子，忽然说：“我们总以为治理是定规矩、派人、查错。可真正的治理，是从听懂一句话开始的——‘大人，我们不敢买种’。”
屋里没人接话。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南岭角的位置。
“这里要试点休耕。”她说，“五亩地，歇一年，官府补粮。戊拟方案，己三天内核清农户名单，确认无虚报。”
两人应下。
“还有。”她转向己，“你回去后，把近三年春耕期劳役总量统计出来，分郡列项。我要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到底有多少人在修路而不是种地。”
己表情有些紧绷。“若查出太多，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说明我们一直在错。”
艾琳看着他。“那就承认错。然后改。”
己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她又对戊说：“组织一批人，去各村采土样，重点是连年歉收的地块。不要只看数据，要亲眼去看地，问农民怎么施肥，怎么轮作。”
“好。”戊收起图纸，“我明天就动身。”
艾琳最后看了一眼地图。晨光已经铺满整个议事厅，照在那些标记的红线上。
她拿起羽毛笔，轻轻点在南岭角的位置。
蜡烛还在烧，火苗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