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夜色中渐渐放缓。艾琳远远看见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动,抬着一根粗木,正往沟壑上架。其中一人脚下一滑,木头一歪,其他人急忙去扶,没人说话,也没人呼救。
她勒住马,翻身下地,朝那群人走去。
“需要帮忙吗?”她说。
几个人愣了一下,没答话。一个年长些的男人看了她一眼,低声说:“这木头太沉,刚才摔了一跤。”
艾琳没多说,走过去扶住木头一端,和他们一起把木梁重新抬起。几人脚步稳了些,终于将木头搭在沟口。
“你们这是修什么?”她问。
“断渠。”男人喘着气,“主渠的水到不了坡上,我们自己挖条支流,想引上去。可土硬,工具又少,只能一点点来。”
艾琳点点头。“这根木是做渡槽?”
“是。”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话,“水从这边过沟,再往下流。但木头不够结实,撑不了多久。”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线路图。“如果在这边加个落差,水流会快些。你们有勘测的人吗?”
众人互相看了看。那个年长的男人被推了出来。“我叫丙,种了三十年地,这片坡我熟。”
艾琳看着他。脸上全是风霜,手指裂开,指甲缝里嵌着泥土。
“丙叔,你带我去看看最缺水的地。”
老农点头,领她往坡上走。其余人没跟,留在原地收拾工具。
走了约百步,到了一片干硬的土地前。地表裂开细纹,几株瘦弱的苗勉强立着。
“就这儿。”丙说,“五亩地,每年种得晚,收得也少。去年靠挑水,还能救一点。今年要是再旱,怕是一粒都拿不回来。”
艾琳伸手抓了把土,搓了搓。“土太干,存不住水。你们有没有想过打浅井?”
“试过。”丙摇头,“打了三回,不出水。有人说是地脉偏了,可谁知道。”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倒出一些种子在手心。“这是官府发的春种?”
丙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是……就是这个。”
“发芽率怎么样?”
老农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一半没出苗。有些种下去,烂在土里。我们怀疑……是不是陈年旧种?”
艾琳没说话,把种子重新包好,放进怀中。
“如果真是旧种,我会查。责任不在你们。”
丙猛地抬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我们不敢多买外种……怕被查,被罚。”
“为什么不敢买?”
“上个月,东洼村有人从邻镇买了新种,结果差役上门,说私购种子违反新规,全没收了,还罚了工牌。”
艾琳记下了。
“你们合户买过吗?”
“三家凑钱买过一次。”丙说,“收成确实好些。可不敢多买,也不敢声张。”
她站起身,望向远处其他干地。“还有多少户和你们一样?”
“坡上四户,都靠挑水。底下两户靠着主渠,还好些。”
艾琳从袖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下:南岭角高地四户,灌溉未覆盖;种子发芽率低,疑为陈年旧种;民间私购种子受限,恐遭处罚。
她收起纸,对丙说:“三天内会有勘测队来,重新规划支流。种子问题,我会带回查验。若属实,不会再让你们用劣种。”
老农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她转身往村中走。书记兵迎上来。
“去下一个地方。”她说,“找工匠作坊。”
村东头一间低矮棚屋亮着灯。铁锤敲打声断断续续。门半开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打磨犁铧。
艾琳走进去,书记兵跟在后面。
“这犁做得不错。”她说。
年轻人停下动作,抬头看她,眼神警惕。
“你是管工牌的官员?”
“不是。”她说,“我想知道,你们做农具,材料够吗?”
年轻人没立刻回答。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咳嗽了一声。
“材料按配额来。”年轻人终于开口,“北矿的铁,上月运来两次,中间断了十天。我们停工五天。”
“为什么断?”
“不知道。官道说运输有问题,没具体说。”
“你们自己有没有办法补?”
“找野炉熔旧铁。”他指了指墙角一堆废料,“可官检的时候,说成分不对,不算合格品,不能发出去。”
艾琳走过去,拿起一块废铁。“这些能用?”
“能用,但不合标准。百姓等着要犁,我们想多做,可没料。”
“如果材料稳定,你们能多做多少?”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至少三成。现在一个月做三十副犁,如果不断料,能做到四十副以上。”
她记下:北矿铁料供应中断;工匠自熔旧铁被拒;产能受限,需求积压。
“你们有没有报过这个问题?”
“报过。”他说,“巡理使来登记过一次,说会转交。后来没消息。”
角落里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大人,我们只是做工的。上面怎么定,我们就怎么做。”
艾琳看着他。“你是主管?”
“是。”
“你知道他们因为缺料停工?”
“知道。可我没权改配额。”
“那你有没有向上反映?”
主管不说话。
她转向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丁。”
“丁,你愿意继续做下去?”
“愿意。”他声音坚定,“我想做出能用的犁,让地里多长点东西。”
艾琳点头。“我会查材料供应的问题。谁断的,谁负责。你们只管做好手艺。”
她走出作坊,夜风吹在脸上。书记兵递上记录本,她翻了翻,补充了几行字。
回到村中一处临时歇脚的棚屋,她坐下,油灯点亮。桌上摊开纸张,她把今天记下的内容重新整理。
一条条列出来:
1. 南岭角高地四户,灌溉未通,靠人力挑水;
2. 官发种子发芽率低,疑为陈年旧种;
3. 民间私购种子受限,恐被罚;
4. 北矿铁料供应不稳定,导致农具生产中断;
5. 工匠自熔旧铁被拒,产能受限;
6. 基层上报问题无反馈。
她从怀中取出那包种子,放在灯下。颗粒干瘪,颜色不均。
门外传来脚步声。书记兵低声说:“丙叔送来了几张地势草图,说您可能用得上。”
“请他进来。”
老农站在门口,没进来。“我就放这儿。”他把一张粗糙的纸放在桌边,“画得不好,但哪块地高、哪块低,我都标了。”
“谢谢您。”艾琳说,“明天勘测队来,会参考这个。”
丙点点头,转身走了。
她拿起那张图,和自己画的对照。线条虽拙,但清晰。
灯芯跳了一下。她吹了吹,继续写。
突然想到什么,她翻开之前的记录,找到关于东洼村的部分。那里曾因缴税错误被抓人,后来发现是登记出错。
同样的问题——信息不通,执行混乱,百姓受害。
但她现在看到的,不只是制度问题。
是信任断裂。
农民不敢说种子有问题,怕惹祸;工匠不敢提材料短缺,怕丢工牌。
她提笔,在最后一页写下一句话:
治国不在殿高,而在每一粒种子能否落地生根。
油灯昏黄,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窗外,村子安静下来。
她把种子包好,放在身边。工匠丁画的材料清单压在砚台下。
笔尖悬在纸上,她准备写下明日要追问的具体环节。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她抬起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